“食人仙……那是什么?”
“你不知道么?前些天城东校场里……”
“嘘——在事主面前说这些,不要命啦?”
“横竖是死,俺想留个全尸!”
陈今浣听着背后的闲言碎语,虽有不悦,却依旧挡在人们前方。
缠满经络的刀锋在日光中折射出暗红血光,刀尖颤巍巍指向他的咽喉。百姓们缩在大阵屏障的边缘,有个妇人怀中的婴孩突然放声啼哭,瞬间吸引了李不坠的注意力。
大刀迎头劈来,千钧一发之际,陈今浣用身子挡下了这一击,怀抱着婴儿的母亲却吓得松开了手。襁褓即将坠地,一根触须及时将其接住,缠绕着襁褓把婴孩卷回臂弯。母亲哭嚎着连滚带爬地扑过来接住孩子,却被少年一脚踹开三丈远:“不想死就闭嘴!”
这一脚彻底点燃了百姓的恐惧。几个青壮年抄起碎石砸向陈今浣,石块却在触及他衣袂的刹那化作尘埃。“食人仙要拿咱祭五脏庙了!”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突然发疯似的涌向屏障缺口。
“跟这群怪物有什么好说的?放着我来!”李不坠冲上前去拦住意欲逃离的人群,刀锋横扫间血雾弥漫。
“看清楚你砍的是谁!”少年五指成爪扣住男人后颈,指尖陷入黑疣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顺着经络涌入识海。没能救下女童的那一刻,他再次陷入了崩溃的梦魇,在梦中,他祈求不计代价的力量,唤醒了沉睡的瘗官之力。
“原来如此……我说那日解梦魇怎会那般顺利,敢情是拿我当跳板了。”
“滚开!你再袒护这些佹怪,我连你一起砍!”
“你连要砍的是不是人都分不清了么?!”
“分不清的人是你!”
怒吼声中,陈今浣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腐臭,转头看去,身后的怪物正咧着嘴对他笑。
一眨眼,那些怪物又变回了手无寸铁的百姓。
“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再这样下去,你会后悔的。”他定了定神,确认自己所见的才是真实。
见对方再三阻挠,李不坠眼底的狠戾陡然浓郁,携带着瘗官之力的刀锋斩断了他的脖颈。
天旋地转的失重感袭来,少年的头颅终于在一名女子脚边停止了滚动。女子吓得连连尖叫,陈今浣愈发烦躁——他在这种情况下进入中有状态的话,那些人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
并且这一次的死亡,他承受不住。
“别叫了,把我脑袋放回脖子上,快点!”
那人依旧捂着眼尖叫,吓得一动都不敢动,同时,一滩温热而臊臭的液体触到了少年的脸颊。
失去神识的掌控,那具无头的药骸开始膨胀,它的皮肤如糖衣般溶解,四肢关节融化,在躯干上漂浮不定。漆黑的浆液逐渐取代了苍白的表皮,躁动的触须绞成一团乱麻。
陈今浣的意识开始模糊,死亡的剧痛中,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冲进人群大快朵颐,和挥舞着大刀的李不坠“并肩作战”……不知怎的,感觉还不错。
“几日不见,阁下竟堕落至此,真叫在下大开眼界。”
恍惚间,他感觉有谁将自己的脑袋从地上提起,他在脑海中搜索着这种轻飘飘的语调——是吴命轻。少年张了张嘴,想让他帮忙把头颅安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快死了。
“虽说还想多欣赏一下阁下的这副丑态,但阿霖说她看不得自己所爱的一草一木染上污血。那么,多有得罪!”
一股清凉的雾气扑面而来,从鼻尖钻入他的七窍,深入他的髓海,将濒临消亡的意识拉了回来。再度睁眼时,他只看见一地残缺不全的尸体,以及侥幸存活的寥寥数人。他的右手握着块有些粗糙的柱体,或许是一截还带着衫子的手臂,但他不愿去确认。
陈今浣的手指微微痉挛,指腹下凹凸不平的触感让他喉头泛起腥甜。他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松开手掌——那截残肢的断面还带着余温,碎骨茬刺入新生的皮肤,与内心的饥渴交织成灼烧般的痛楚。
吴命轻的白袍在血雾中纤尘不染,豗溃子凝成的银丝正将李不坠的四肢钉入岩壁。男人后颈的黑疣已被剜去,暗红浆液顺着山岩蜿蜒,润了一地青苔。
“阁下若恢复了清明,就莫要轻举妄动。”白衣道人用丝帕擦拭指尖血渍,袖中白雾缠住陈今浣脖颈,“你那具药骸失控时,可是连孕妇腹中的胎儿都剖出来啃食了。”
少年低头望向满地狼藉,某个蜷缩成团的妇人尸身刺入眼帘——她的肚皮被利爪豁开,尚未成型的婴胎连着脐带垂落膝间。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让他舌根发苦。
又一次,又一次……
不远处,一队御剑而来的修士穿过山间雾气,姗姗来迟。
他尚未组织好语言,五行剑阵已至跟前。冰霜裹挟离火撞向白衣道人,却在触及豗溃子凝成的屏障时轰然溃散。泠秋的剑尖抵住陈今浣心口,目光扫过满地妇孺尸骸:“这就是你说的‘救人’?”
“掌门何须动怒?”吴命轻灰白的眸子扫过满地残骸,双指轻捻从妇人尸身拾起的碎玉簪,“这本就是佹怪的宿命——食人饮血,直至被更强大的秽物吞噬。”
东侧阵眼的血腥气裹挟着山风灌入鼻腔,剑锋在那泛着病态的青灰之上留下一线绯红,却迟迟未再进半分:“我明白药骸失控非你所愿……可这具身子既认你为主,为何连分毫理智都守不住?”
沉默间唯有风声呼号,残酷的现实如雷光刺破阴云,带来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
“守不住…守不住,守不住……守不住、解不开、逃不脱、留不下、死不掉……没办法!没办法啊!真的没办法啊!”这次,他不再疯癫嬉笑,那双深黑的眼睛早已泪水盈眶,“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事物爱着人,不仅是神,就连人自己都一样啊!”
看着痛哭流涕的少年,他无比错愕,手中的剑却并未垂落。
“杀不了我的……我告诉你该怎么做——用铅把我封起来,沉入马里亚纳海沟,或者把我发射出地球,当个太空垃圾……”他依旧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话,不过这一次,并没有以往的轻佻,“这样……我就能从长生中‘逃走’了。”
自我欺骗。逃不掉的。
不远处传来幸存者压抑的抽泣声,与他的恸哭协奏交响。
如此汹涌澎湃的情绪,好久没有过了。
此起彼伏的哭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寒鸦,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了。泠秋的剑尖仍抵在少年心口,剑身倒映出对方涕泪横流的面容。这个总是成竹在胸的家伙,此刻竟像被暴雨打湿的雏鸟般瑟缩。
而后,所有的悲伤断崖式消失。被钉在石壁上的李不坠突然有了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