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尔觉着,段凌霄这魔相令很是诡异,反正他每次使用时都让她寒毛直竖,本能升起警惕敌意。
——毕竟,她从前是参加过降魔大战的。
不过为何她借天力的召唤被拦下,这等魔物入林却被允许呢?
陆歧真背着千秋尔避退到一棵巨树后,眼底晦暗地瞧着这幕。只见漫天漆黑中,少年身后浮空悬着四条血道,互相交织融合走笔绘出符纹图案。
旋即,这图案逐渐活了起来,笔画抽动竟成了肢体与头颅,最后低低一吼,现出个顶着尖角的高大怪物。
白义身后的众弟子瞧见这骇人的怪物,不由倒吸口气。
四周瞬间阒寂,针落可闻。
“一直背我,你累不累啊?”千秋尔趴上陆歧真肩膀,轻轻问道。
陆歧真本是脸色肃穆看向怪相,闻言神情柔和,侧首向她笑道:“当然不累啊,尔尔...”
话音未落,却见千秋尔凌空而起,抛出金鼎,口中一声清脆怒喝:“段凌霄,你要死?!”
陆歧真猛然回首。
原是方才两人低语时,那魔相竟抬手向陆歧真攻来,此际林间漫天的魔气散开,这冰冷强悍的气息顿时令敌友皆是惊愕。
修为低些的直接被这气息定身,饶是白义也微微抖了两下。
因此,众人看向这扑过来的三阶小妖,更觉她愚蠢不知生畏。
铃声急促漾开,声声如招魂,段凌霄恍然醒神,见魔相攻去千秋尔,忙喝道:“畜.生,回来!”
魔气才抵上金鼎,便倏然收回。
它能察觉到主人担忧这女子安危,正如方才,他觉出主人对那男子的敌意,便随心而去攻击了他。
轰。
金鼎落地。
伴随而来的,还有一屁股坐上鼎盖的黄衣女子,她满脸怒气,质问地看向段凌霄。
段凌霄与她视线交接一息便淡淡移开,对此不做解释,看向对面的白义:“杀了他们。”
轻淡的语气出口,魔气瞬间散开,宛如漆黑的细长手臂抓取躲在各处的白衣弟子,以及站在树头上的那位高品天师。
段凌霄面无异色,实则紧咬牙关,齿间鲜血迸出。
他强撑召唤可与二品天师对抗的魔气,这具身体内便是血液奔腾,灵力狂旋,几乎要炸出血管。
“服下它。”这时,一道清澈的声音在耳畔漾开。
段凌霄稍侧额,瞧见千秋尔骑着金鱼灯过来,她青丝披散,掌心躺着颗翠色丹药。
“不是让我去死吗。”他别过头。
千秋尔咂舌一声,不客气地一掌打上他肩膀:“再不吃,你真就死了。”
魔相就顶天立地屹立在段凌霄身后,源源不断散发出冷入骨髓的魔气,段凌霄看了她一会儿,拿起药丸:“你真是胆大。”
魔相极为警惕靠近主人的任何存在,众人避之不及,她还敢到自己身侧。
丹药滚过喉咙,段凌霄忽的瞳仁睁大——
不对,这无法说明她胆大,倒可以说明...他对她极其不设防。
“这是翠意丹。”千秋尔托腮,猫眼微冷,看着黑夜里惨叫的白衣弟子被魔气灌入心口,即刻毙命,“魔气毕竟是死气,你任这些玩意儿上身,就算天赋异禀也多少有害,翠意丹提取天地灵气而炼,聊胜于无地给你补一补吧。”
段凌霄变化捏诀的手,嘴角又吐出一口血,却缓缓笑开,盯着林间闪躲的白义,操纵魔气汇聚而去。
“这是你特意制的?”
“不然呢,我身边可没第二个姓段的。”千秋尔冷眼看魔气穿过白义左腿,那只腿瞬间被抽干生气宛如枯木,“我在无音寺加急制了十五粒,回头都给你,你日后若是用完了,可以再来找我,但那时得付钱了。”
段凌霄眼底光亮淡去,轻笑:“我日后,如何找你?”
“我跟陆公子在一起,你们俩等会儿交换个灵符。”
“啊啊啊——!!”远处,白义惨叫凄厉。
只见魔气蹿过他四肢,还从眼耳口鼻灌入,眨眼将人掏空只剩一具干尸掉落在地。
千秋尔见状一掌按上段凌霄肩膀,却只是皱皱眉,没喊停。
她想,段凌霄该是很厌恶此人觊觎表妹,才会如此狠厉的。
“噗——”却见段凌霄吐血跪倒,捂嘴的冷白指间鲜血赤红。
千秋尔忙从怀中掏出调息丸,方要递去,少年却侧过头冷声道:“不需要。”
言罢,将染血的令牌化光按入手心,身后可怖的魔相随即消散。
陆歧真这才敢走来。
“段少侠的秘技还真是令人敬畏。”陆歧真语气诚恳,“这次多谢相救了。”
“谁救你了。”段凌霄抹过嘴角血迹,执剑站起身,兀自朝林深处走去。
-
风过,院中菩提树沙沙作响,青瓦红墙,檐下灯笼摇曳。
慈眉善目的佛像前,女子手持三支线香低额垂眸,白烟缭绕过她面庞,悲悯端重的一张观音面。
段临仙进香完毕,望着地面静了会儿,才抬脸看向身侧。
小沙弥不再是缥缈雾气,他落地站立,敛眉微笑,向段临仙双手合十。
“你真的一字不说呢。”段临仙轻笑。
她呆在寺庙这段时日,与小沙弥每日一处,看他从早到晚不是院中扫落叶,就是堂中蒲团打坐,身上总透出股清净喜悦的专注之气。
每每她与他说话,小沙弥都微笑凝望她双眼,很少回答,最多在头顶飘几行字——这方式莫名戳中段临仙笑点。
正如此刻,闻言,小沙弥弯眼一笑:【小僧自化形就不曾与人会面,生疏于发声。】
他有双乌黑湿润的小鹿眼,看人时又总是带着清澈笑意,视线如春日溪水,让人只觉祥宁亲切。
段临仙自幼就承受旁人注视,但这些对她的注视都是停留在容貌的,因此她很厌恶外界的目光,可眼前这个怪异又莫名可怜的小沙弥,却是唯一一个不给她这种烦躁感的。
原来他千余年没与人对话,已经不太会发声了啊。
段临仙正欲回话,却见那双灵气温柔的小鹿眼微颤,升起与往日祥和完全不同的,兴奋的光亮。
小沙弥疾步走去门口,正是朝着院门方向。
吱——呀——
略显沉重的门扉被推开,三人走了进来。
段临仙站到檐下,目光稍稍停在背着千秋尔的陆歧真身上,便莞尔一笑移开视线,看向段凌霄。
“表哥,你回来了。”她柔声喊,语气急迫的关切,“表哥,你脸色不好,可是受伤了?”
陆歧真听她那细柔造作的声音,几不可察抖了抖。
段凌霄一路低咳回来,这时握拳将咳出的血掩于掌心,强笑道:“无妨,表妹莫要担心,那群白衣畜.生已死。”
“表哥,你...”段临仙看他似乎受伤颇重,蹙眉扶他手臂,“表哥,先回屋休息吧。”
两人离去后,千秋尔晃了晃脚踝,趴倒陆歧真肩膀:“陆...真真,我们去进香。”
陆歧真愣了下,面色微红,他低低嗯了声,走到檐下放开她时才轻声道:“尔尔。”
“嗯?”
“...陆安虽非我真名,但,”陆歧真面色更红了些,捏住她袖口轻轻摩挲两下,也不看她,慢吞吞道,“但安安...确实是我的乳名。”
千秋尔瞳仁发亮,欢快地“哇”了声,陆歧真仍是垂额,浓郁的睫毛在白皙面容颤动得很是明显,他收回捏她衣袖的手——
千秋尔一把攥住,顺势将那手搭上自己的腰,人往前一倾就倒入他怀中。
她受伤的左脚虚虚点地,双手环住他,闭着眼将脸贴向他心口,嘴角翘起,吐字温缓软糯:“安安,我好高兴哦...”
陆歧真掀眼,只见小沙弥站在门边,盈盈笑看两人。
“好了,我们去进香。”千秋尔牵起他的手。
须臾,上完香,千秋尔俏皮地一转头,笑意微妙看向小沙弥,小沙弥的眼眸温驯潮湿,正含笑也看着她。
“你灵力状态好了许多,”千秋尔向他走去,手指仍拖着陆歧真掌心,似乎紧张于接下来要说的话,她五指收拢,捏紧了他,“此前多少有些应不暇接,也就没问过你。”
她看着那双乌黑的小鹿眼,问:“你可知菩萨泪的下落?”
话落,院内忽然一阵大风起,呼啦啦吹过树头,檐下灯笼吱呀甩动,听着很是森寒。陆歧真站在两人身后,侧额,眯眼瞧了下忽然不平静的外面。
小沙弥静静笑看她,空中凝字:【倘若小僧不知,施主当日还会相救吗?】
千秋尔讶然了下,盯着他道:“怎会这样问?我救你与这无关。”
她当时可就是诧异此处有个即将陨落的地仙啊,关于菩萨泪在此的认知还是后知后觉呢。
小沙弥微微笑:【多谢施主,但要让施主失望了,小僧并不知晓。】
【毕竟小僧化形时,此地已遭弃。】
“唉,我想你也八成不知。”千秋尔叹口气,回望了陆歧真一眼,将额头抵向他胸口,轻拍他脊背,道,“无妨,我还有别的法子。”
...
“尔尔还不去睡吗?”
三更天,四下寂静,夜色浓稠,念经堂却灯火通明。千秋尔坐在门槛上,托腮瞧着面前巨大的金鼎。
陆歧真走到她身后,为她披了件外衣,柔声问。
千秋尔沉思的目光消散,仰脸含笑看他,牵过他的手坐到自己身侧,将脸靠上他肩膀:“我在想,等再不过几日阿段伤势痊愈,我就完成这趟报恩了。”
陆歧真点头,看着金鼎下的火苗:“嗯,尔尔就自由了,不用整日东奔西跑。”
“安安。”
“...嗯?”
“你今日说也早就中意我...”千秋尔歪头看他,眼睛有些羞怯的明亮,“是何时开始的呀?”
陆歧真眸光凝滞一息,他看着她,余光处是佛像虚影,心头颤动,不由望向那尊低眉微笑的佛像。
供台烛火中,佛的眼眸穿过月色与火光含笑凝来。
“从...”陆歧真在混乱的闷声心跳中,听见自己的声音说,“从红喜客栈,尔尔与我背水一战中彼此信任开始。”
千秋尔极其认真地注视他。
陆歧真垂下眼,凝望那双水盈盈的猫眼:“尔尔,对我这种人来说,信任是比喜欢更艰难的。”
听了这回答,她显然深受触动,眼角一颗泪闪动时,人已欣喜抱住他:“我不会辜负安安的信任!绝不会!”
陆歧真眼睫颤了颤,望向地面上两人相依的影子,顺着那影子缓缓掀眼,看向跳跃的烛光,莲花座上始终静默的神佛。
佛像前,他怀中,有一颗真心。
她不畏神佛的真心。
陆歧真艰难呼出口气,却忽然视线一定,只见念经堂侧门暗影中,小沙弥手捧烛台,向他微笑。
“好了,尔尔,快去歇息吧。”陆歧真拍拍怀中人的脑袋。
千秋尔眨眨眼,忽然扯住他衣袖。对上那眼神,陆歧真有些预感不妙,谁知她还真能语出惊人:“要不要一起歇息啊?”
看她那咽口水的动作,直勾勾的眼神,只怕并非单纯的歇息,陆歧真眉心跳了跳,捏住她一根发辫,带些不满地向下扯了扯。
“尔尔,不许想不正经的。”
他这略有羞赧的怨怪,似乎极大程度的甜蜜到她,她嘿嘿一笑,埋在他胸膛蹭了数下:“嗯,安安是矜持的人族,我懂得,我会等待的。”
等待甚么?
在陆歧真略显茫然的眼神中,千秋尔站起身,冲他一笑就抱起笨重的金鼎跑走了。
陆歧真看她这大力女怀春的模样,惊愕过后,有些忍俊不禁笑了。
这时,余光处走来一人。
陆歧真收敛笑意,起身抬眸看去。
小沙弥手捧烛台,丛丛红芒照亮他下颌,那双终日潮滋滋的小鹿眼,眼底火光流动,如黑河幽洞中游动的红蛇。
“我已经跟她在一起了。”
陆歧真道。
“东西,可以给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