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植双眼微阖,屏气凝神打量着眼前人,刚才他所言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可见他心中的意念是何等的坚定不移,不可动摇。如今细细看来,他相貌虽与既往相差无几,可这性情、处事却是判若云泥。
父不知子,子不知父,他们二人当下正是如此。郑植低眉垂首,轻叹一口气,冷漠问道:“你可还认我这父亲?”,此时他内心已然明晰,今日谈话过后,他们父子二人之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郑朔负手而立,背对郑植,不答反问:“李显复立东宫,你们等了十几年,如今武皇垂暮之年,已知天命,再等几年又何妨?”,如今是公元701年,四年后,武皇病重垂危,再行政变逼宫,可不须流血牺牲,不起战火纷争,便可成事上位。
莫非于他们而言,相较于天下太平,相较于百姓安康,这四年,便等不得吗?
郑植冷哼一声,不屑说道:“此等恶妇,人人得以诛之而后快,怎能让她寿终正寝,终其天年。”
“武皇在位期间,对外收复安西四镇,使后突厥归降,对内整顿吏治,广开言路,重视农业,轻徭薄赋,如今国泰民安,河清海晏,四海臣服。只因她是女子,只因她推行科举之制,便可抹去她的半生功绩,成了尔等口中的恶妇。”,说罢,郑朔漠然转身,正视郑植,直言道:“只怕尔等心中唯有私利,而无半分大义。”
声音淡淡,却字字戳心,郑植猛地站起,怒睁圆眼,额角青筋毕露,抬手将案桌上的茶具挥洒落地,显然已是怒极。古往今来,父为子纲,眼前人身为人子,怎敢出言不逊,指责生父。
郑朔微微敛眉,无视身后人的怒气,转身继续端看着湖中景色,不知何时起,窗外清风微起,绿水悠悠,晴云轻荡,落花纷飞。眼前风景如画,可终究是要归于尘土里,犹如富贵荣华,不过过眼云烟,皇权在握,最终亦会泯灭于历史长河之中。
世人深知其中之意,但在名利得失之间,总该是会一味追逐前者,不顾大局,不理仁义,只求虚名浮利。
世间人,世间事,不过尔尔,不过如此,郑朔敛起思绪,淡然说道:“我从未对两族存过不轨之心。”,说罢,转身快步离去,不愿再与郑植争辩。这是他们谋划了十几年的棋局,坚持了十几年的信念,他深知无法规劝制止,更不愿在此浪费时间精力。
待行至屋外,才发觉日斜已西去,院中寒风骤起,枫林叶落几许,重门深锁残花,一派清寒凄冷模样。
“世子”,芫荽见郑朔从枫林道徐徐而来,上前行礼道。
郑朔轻轻点头示意,随后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抬眸远望枫林中的阁楼,落日残霞映照在青瓦之上,半缕青烟飘在深林之间。
流光微淡,风过林梢,时光清浅,此处甚好,有他心意之人,能慰他不安之心。
郑朔放慢了脚步,边走边观赏着深院中夕阳之下的风景,最后索性坐于院中石桌上,闭目静息,看日落,听风鸣、闻花香。
日落黄昏晓,清风衬晚霞。枫林晓月升,流光正徘徊。琴音袅袅起,一曲入夜来。
阁楼之上琴声清婉连绵,犹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环绕在苍茫暮色的枫林里,虚无飘渺,潺潺铮铮,韵味汩汩。
隐于暮色的阁楼中,一名素衣女子斜倚南窗,桐木古琴放于膝上,几片枫叶簌簌飘落,沾染衣裙,晓月下,窗前人,美如仙,琴如风,音如韵,清如泉流,悠如云卷,让人不禁沉醉其中。
清音随风潜入夜,却是无人来相和,曲高和寡弦易断,明月清风酒一樽,不解心中万般愁。
一曲终了,弦已断,谁与听,自飘零,参禅语,听风吟,明月当空,无处话凄凉。
房门外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似是有人在轻叩门锁,王千芮微微回过神来,清冷问道:“何事?”
芫荽停下呼唤,恭顺答道:“小姐,时辰已到,可要前去膳厅用膳?”,可两刻钟已过,未能得到房内人回复,芫荽正想再次出声相劝。可回想起她这三日寝不安席,忧虑过深,便闭了口,作了罢,转身往膳厅走去。在与王旭尧解释过后,便再次返回枫月阁。
枫月阁里窗内人,窗外明月窗下风。明月不暖旧年事,春风无意问良辰。淡月微云皆似梦,旧梦已随清风远。月满阁楼,晚来云收,琴音尘别,清景无意,独成愁。
“小姐……”,芫荽端来晚膳,再次轻叩门扉。
王千芮收起愁绪,寻着月色缓缓起身,走至房门前,轻启门锁,随后默默返回窗前整理断弦,不愿多言。
芫荽俯首行礼后,便跟随王千芮进入房内,将晚膳放置于案桌上,点燃烛灯,再次出声相劝:“小姐,您多少吃些。”
王千芮低眉不语,将瑶琴收起放于一旁柜子里,借着烛光无意中看到承盘上的家常小菜,眼中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除却惊诧更多的是温情。身子不由自主缓缓上前,正坐于位,随后细声问道:“他可用膳?”,这是他下厨准备的晚膳,她一看便知。
烛光摇曳,月华映照,朦胧夜色中,王千芮犹然想起函谷古道悬崖下,那个为她洗手做羹汤的少年。
君子慎独,不欺暗室;卑以自牧,不欺于心。
若论君子,他当之无愧也……
“谁?”,芫荽一时未反应过来,疑惑看向眼前人。
王千芮眉梢微扬,轻声说道:“世子”,声音极淡,带着些许温婉的气息。
“奴不知,世子命奴将晚膳呈来,便回了房歇息,未再出来。”
王千芮心里微微一沉,黯然看向窗外,许久,轻轻摆手示意芫荽先行下去,随后将身侧的火狐抱于怀里,小心翼翼抚摸着它腰部的绒毛。这原本是属于他的灵宠,被他所救,经他所养,为他所教,不曾想,如今倒是陪伴在她左右。真不知是不是那人有意而引导之,将它送至她身边,不然这山中野兽,怎会在她这里这般乖巧懂事,为她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