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野忽地闪烁,强风自通道深处汹涌而至,如快刀刮擦鱼鳞,突如其来的风将雪白的天花板、墙壁翻了个血肉模糊的面儿,众人两眼一抹黑,脚下通路瞬息生变。
塞勒斯,“怎么黑了?谁拉灯了?”
骆勋想凭印象寻到起风处探查究竟,可惜未能成事就碰了壁,“哎!撞到头了。刚才这里明明没有障碍物啊。”
他记错了?
不可能啊,明明是条空荡荡的走廊啊。
甄绎,“出什么状况了?”
“通路有变,都别乱动。”于声在黑暗里睁着眼,漆黑的眸子与周围暗色几乎融为一体。
啪。
一抹光点自众人头顶炸开,像是宇宙大爆炸中星系诞生的瞬间,新生的白日,向周围辐射刺目的炫光。沙盒空间内的数据粒子如同被外力扯散的魔方,失去了运转轴心,方块状的颗粒如浪潮般翻滚着,落地铺就成新的场景——一座布满建筑残骸的,七零八落的空屋。
这是一个失重的空间,视野中浮动着散乱的内脏,玻璃碎片,墙砖,木屑,空气里飘来经久不散的铁锈味。一条临时拼凑的通路在失序的夹缝中生存,朝着众人蜿蜒而来。
于声等人不受失重影响,站在原地,踏在这条蜿蜒的通路上。
骆勋拼命挥手,试图打散随风飘向自己的碎渣,“这都什么东西,系统故意恶心人?”
我是到了分尸现场吗?
怎么这么多内脏?
“小伙子没见过世面,这点小场面,老头子我可——”上一秒还在“见多不怪”穷得瑟的塞勒斯,下一秒就发出哀呼,“卧槽,救——我——”
一段漂浮的大肠连着小肠好巧不巧撞上他,顺势缠绕住他的脖子,勒得他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于声只看了一眼,脸色微沉。
这里恐怕是……被破坏后的标本室。
标本室三个字跃入脑海的刹那,他脑中嗡了一声,毫不迟疑地回头看向灰。
人未见,手心却是一沉。
一只冰凉的手掌十分自然地叠了上来,招呼也不打一声。
于声,“?”
灰两眼一闭,交代道,“我不想看见脏东西,劳烦您带路。”
手给你,出发吧。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像是君王准许了臣子的越矩,又像是赐下了一份不容置疑且不得推拒的奖赏。
于声低眸看向灰的手。
得,手套还是着急忙慌特意戴上的。
“……”
于声从未受到过如此嫌弃的信赖,一时之间相当无语。
他想说两句,可当他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漂浮的内脏,转念一想,浑身的血却冷了下来。
他说不出重话来。
灰是“死”在标本室的,而此刻的标本室内遍洒着血与内脏……
如果这里没有出现过其他受害人,那么这些陈旧或新鲜的人体残骸的主人……灰也是其中之一。
于声蹙眉端详着灰,想着:他是不想看见,还是害怕看见自己被破坏的尸体?
他于心不忍,没有计较灰的擅作主张,认命的牵起对方的手,生平头一回给人当起了导盲犬,心甘情愿的。
“行,我给你导盲。”
……
扭曲的空间,把房间的两端拉得狭长,又因为空气中浮游脏器的装点,让这段路在心理层面可谓危机四伏,时时刻刻透露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恶意。这份恶意不加掩饰,令所有深陷其中的人如芒在背。仿佛有一双怨毒的眼睛无时无刻在注视着他们,随时准备看准时机向他们投掷令人作呕的惊吓。
但只要闭上眼,薄薄一层眼皮,就能隔绝大部分不适感。
如果再能屏住呼吸,那就更稳妥了。
没有触目惊心的画面,没有腥臭的气味,这便与普通的路没有差别。
于声是个做什么都上手极快的人,初次担任导盲员,就已经表现得像个熟练工。他会预判漂浮物的行动路线,提前提醒灰向左或向右避让。他会配合灰的步伐,走得不缓不急。
灰闭着眼,脚步是前所未有的安稳。
他想起自己在很久很久以前曾反复走过类似的一段路,在一个景色中西合璧的花园式沙盒游戏里。
那里有花,有景,有春光明媚,有童趣盎然的假山,有埋藏宝藏的神秘地点,有可爱的毛茸动物及童话角色造型的NPC,它们会在色彩绚丽的花园城堡里与玩家嘻嘻哈哈捉迷藏。
玩家每次在迷宫发现新的道路,道具,奖励或是角色,总能收获惊喜,会心一笑。
游戏刚出厂时内容其实并不丰富,但价格适中,游玩时间可控,两三局游玩时间相当放松。因此,在孩子与童心未泯的成人中间一度人气很高。
躲藏、追逐与探秘的乐趣,令人心生向往。
他当然也参加过。
当时的他还没有学会如何隔断“联系”,切换“视角”。所以,当他踏入游戏的刹那,就猝不及防地被游戏完完整整的数据洪流所淹没。完完整整的数据流,如同一字不落的剧透,瞬间毁掉了一切游戏体验。
他毫不费力的掌握了每一个NPC的位置,了解他们固定的行动轨迹,行为模式,一一浏览过他们的每一幅表情,笑容与鬼脸。
此后,哪怕他奋力闭上眼,不去想,整个区域的地图与情节设置已如烙印般强制刻入他的脑海。
那不过是又一场无法避免的游戏与练习。
NPC都是他的玩伴,他们有许多人。
许多人,又仿佛都是他自己。
他们与他,玩着重复的追逐、躲藏、探秘。
他与自己,玩着重复的追逐、躲藏、探秘。
他们向他,露出笑脸,做着鬼脸。
他向自己,露出笑脸,做着鬼脸。
他们给他道喜,他给自己送上惊喜。
收下奖励,获得称号,兑换藏品。
在掌握足够的“阻断”技巧前,他或亲自,或旁观他人游玩那游戏,总计三千三百二十一局。
百分百全收集。
他逐渐忘了自己当初为什么选择那游戏作为练习场之一。
是因为它看起来无害而安全?有趣而新奇?
他不记得了,只觉得一点儿也不好玩。
与现在的情况大不相同。
这里空间腥臭逼仄,场景混乱无序。与园林假山城堡花园之类专供娱乐休闲的人工造景大相径庭,也与他记忆中的设计图有所区别。
他见过的设计图是沙盒被污染前的样子,如今经过扭曲变形后的地方,熟悉又陌生。
他不完全熟悉这里,这可太好了。
他选择闭上了眼睛,原本是因为生理上的厌恶。
没人会喜欢这样的地方。
没人会想重温自己某一个惨痛的结局。
而现在,他仿佛从中尝到了某种隐秘的甜蜜。
痛苦的,反感的,错乱的,陌生的……惊喜?
就连在他神经上起舞的恶意,仿佛只要披上了“陌生”的外衣,都成了“新颖”,就别有了一番滋味。
他倏忽睁开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周遭那些支离破碎的“自己”,品出了一丁点儿游戏的乐趣。
他的理智与学识立刻向他发出了警告,提醒他必须立刻纠正这一错误的、偏离正常的危险想法。
他没有照做。
他好像突然读懂了某位长辈看向自己时闪躲的眼神。
那人其实不常看自己,而是更喜欢盯着屏幕,把音量开得很大,很吵,总不腻烦地播放着某位明星喋喋不休的语录与吵闹的综艺。
人是群居的动物,有一种情绪会激发人群居的本能,让人不自觉地想置身人群,置身喧闹,听着叽叽喳喳却让人安心噪音。
这种情绪,名为恐惧。
原来是这样啊。
呵,原来您在恐惧。
恐惧我。
……
理当如此。
我确实正在逐渐偏离——
“嗯?”灰蓦地一颤,低头看向自己与他人交握的手,纳闷道,“您为什么突然加重了力道?”
您想攻击我吗?
于声,“那你又为什么突然缩回手?”
你想逃吗?
灰当即反驳,“我没有。”
于声,“好吧,我的错觉?”
当他注意到灰步履节奏突然变缓,就觉出了微妙的异常,结果一回头就看见灰望向虚空的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清澈、通透,漂亮极了,眼底却倒映着沉甸甸的死亡。灰像是故意跟自己较劲一般,目光紧紧追随着空气里漂浮的脏器,仿佛想通过持续的注视,用目光将之一再缝合与撕裂,从而回味某种痛苦与……期待?
他在遍布恶意与死亡的扭曲空间里期待什么?
于声其实不能理解,但不妨碍他采取行动。
在对方想逃的瞬间,于声无意识地收紧了手,出于直觉。
踏入这一段走廊后,他感觉到了灰的轻微烦躁,主动开口搭话也好,提供线索也罢,仿佛都是为了尽快离开这里。他猜测对方是观察或预测到了空间内不利于自己的因素。实际情况与他的猜测相符,空间内确实充满了针对性的恶意。
但灰现在的状态不对,他原本对空间的排斥不知何时开始向着相反的方向转变,似乎正被恶意所吸引。
灰,“您真奇怪。”
于声,“是,所以你以后别随随便便就闭眼跟着奇怪的人走。”
直觉不过是经验积累下的肌肉记忆,他的直觉刚才告诉他,不可以松手。
至少不能是现在,不能在这个鬼地方。
灰,“……我深思熟虑过了。”
于声,“什么时候?我看你一秒都没迟疑。”
灰,“……”
见灰不说话,于声继续边走边问,“你不是嫌脏吗?睁眼做什么?”
他的走位很得当,总是能恰到好处地遮挡灰的视线。
灰没有回答,反而低头凝视着自己的手,没头没脑地问,“手铐无法锁住您,手却可以吗?”
您不惜折断手腕也要挣脱与我的绑定,如今为何愿意主动维系现在这种与绑定并无实质差别的行为?
灰不理解,很不理解,“您不遵守逻辑。”
于声,“你还不讲道理呢。”
是你让我带路的。
这条路都没走完一半,你跑什么?你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