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熟悉的休息室后,朗感受到久违的放松。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习惯了这个带着小小书橱,还在床头摆放着鲜花标本以及金乌勋章的套间。
好像他和卡兰真的拥有了一个稳定的、不会因为意外而改变的家。
而现在,白色的身影俯下身去,从不知道哪里掏出一枚小小的芯晶,同样摆放在床边的柜子上。
离开哈德利星的劳伦斯带走了同家人的合照,同时将那枚储存器送给了自己继承者的伴侣。
里面装满了恶豹的黑历史。
陛下本人对此爱不释手,整整看了一晚上。但最开始他还是克制住自己,将其还了回去——毕竟未经允许擅自拿走他人的东西太过没有礼貌。
结果劳伦斯挥挥手:“拿走吧拿走吧,这东西看得我闹心。每看一遍我就要血压升高一次。”
于是卡兰表情郑重地接过来,并且迅速收进了自己的小口袋。
阿卡夏的同源者想要藏起一件东西,简直是太过轻而易举的事情,只要把所有罪证往身体里一丢就行。
前任指挥官旁敲侧击无数次,想要搞清楚那些黑历史的下落,甚至还在晚间运动时大不敬地上手摸了个遍,也没找到芯晶的踪影。
被摸的那一个好整以暇地支着头,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纵容了如此大不敬的举动,并且在人类无功而返一无所获地认输后,全数奉还回去。
而现在,万恶之源的储存器就这样被堂而皇之地摆了出来,放在他们的床头。
“不准偷。”
卡兰认真地告诉自己的人类。他像一只勤勤恳恳的白喜鹊一样,不遗余力地收集着微小的、亮晶晶的纪念物,试图装饰起自己的爱巢。
“它是我的。”
朗身上有一股抗压性,被逼到极限才会认输。有时候花豹被折腾得彻底懵掉,忘记逃跑,对方让喊什么就喊什么;然而一旦等到恶豹缓过那口气,就觉得自己又行了。
比如现在。
自觉安全的人类从后面抱着伴侣的腰,整个人贴上去,将头搁在对方的肩膀上,那双想抢走储存器的手正蠢蠢欲动。
“只有它吗?那我怎么办?”
他学着之前小触手的举动,去轻轻地挠卡兰的腰,同时还要唉声叹气。
“肯定是我还不够好,所以陛下宁愿盯着它看,都不愿意看看我。我要失去这份宠爱了,毕竟帝王的心总是飘忽易变的。”
所以嘴上说着没准备好、我不是下面那个之类的话,但人类自己其实还挺乐此不疲的。
他就是忍不住去撩拨对方。
卡兰直起腰,侧头看他一眼。
“你精神恢复了?”
平平淡淡配合上温柔微笑的表情,带着让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度,却令听到的那一个警钟大作。
朗当场松手、后退、双手举过头顶,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没有,我没恢复。”
然后他就稀里糊涂地躺了床。
曾经的帝王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伴侣推倒,同时按开了储存器。
当场跳出来的全息影像中,青年的面庞带着飞扬的神采,在同样年轻了不少的劳伦斯手里拿着勋章走上前时,嬉皮笑脸地指指自己的胸口,就差没说一句“往这儿挂往这儿挂”,然后劳伦斯黑着脸打开那只手。
好可怕的黑历史。
更可怕的是当事人眼下就在现场。
朗当场战术性后仰,想将自己的脑袋扭到一边,不看这社死的回放。
但是卡兰冰冷的手指轻轻地垫在他的颈后,断绝了装死的可能性。那只手柔和又光洁,力气却不是一般的大,让人类根本无法错开目光。
“我看你非常精神。”
慢慢地维持着那个姿势,卡兰在对方的身旁躺下,从背后贴近自己的人类。
他悄悄地嗅嗅对方,在纷乱的意识中加强对爱人的记忆。
“既然不想睡觉,就陪我看看这些东西吧,上次我还没来得及浏览完。”
不会有比这更可怕的惩罚,不杀人,但诛心。
人类要抠出一整座赫舍丽宫。
朗实在没有勇气再看一遍年轻时自己做的那堆混账事,那时他不知天高地厚,眼角眉梢都写着欠揍。劳伦斯如今的高血压,有一半都要归功于他。
“我们做点别的吧,卡兰!我错了。”
坏消息,现在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永不认输的尊严。
好消息,他认输的速度提升了。
“卡兰,我可以给你讲一点睡前故事,我知道很多童话,你想不想听一个关于——!”
那只探下去的冰冷的手当场让聒噪的人类闭了嘴。
矫健又结实的身体整个都在绷紧,男人本能地想要蜷缩。
“不听。”
独断专行的陛下说。
全息影像里的年轻人像一把火,眉眼间淬着锐意和不受拘束的锋芒。
那些勋章挂在对方的胸前,为联邦蹿升速度最快的英雄更添一份色彩。
卡兰视线落在自己的伴侣身上,其它的许多双眼睛则望着那画面,他的另一只手轻轻地点在对方心脏的位置。
“是这里吗?那枚勋章挂的地方?”
“你是不是有很多枚?我知道,你赢得了十七次异种攻坚战的胜利,潮汐从未漫过卡姆兰的边防线,我想最后你的衣服或许都挂不下这些点缀。”
朗没回答。
男人的背如同扯紧的弓,从腰线到肩胛都绷着,呼吸沉重。
好在卡兰也没指望在这样的场景下得到任何回答。
“你年轻时更爱笑一些。”
星舰的主导者轻声说,着迷地进行着对比。
“我几乎没见过你露出其它的表情,你总是笑着的,哪怕卡姆兰的生活枯燥又艰苦。”
“我遇到你太晚了。”
轻轻发出叹息声,卡兰将脸颊贴着对方的后颈。
“如果我能够活得更久一些,如果我能够早一点……”
他其实也不知道他能够做什么,或许什么都不会改变,或许他和对方再也不会相遇。命运喜欢开一些阴差阳错的玩笑,被焚毁的边防线如同决堤的大坝,三条裂隙的叠震让祂从长眠中甦醒。
他为一只啼血的金乌重新踏入这人世。
罹难的痛苦唤醒倦怠的那一个,自裂隙深处投来一瞥,然后他的目光再也没能移开。
下一个瞬间,解除了外骨骼肌的男人强行翻身。
朗死死地抱住自己的伴侣,毫不犹豫地搂紧对方。
岁月让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人的眼角有了一点不明显的细纹,那是七千多天流逝而去的痕迹。前任指挥官慢慢地伸出手,摸一摸卡兰的眼角,他依然呼吸不匀,却什么话都没说。
年轻的帝王也静止了一会,最后温顺地在那个怀抱中闭上眼睛。
“你穿联邦的制服,很好看。”
“比我曾经的骑士长要好看很多很多。”
卡兰难得说了些没有意义的话语。
“如果你出现在克里芬的宫廷中,那些女官都会对着你偷笑,所有年轻气盛的卫队成员都会围着你叽叽喳喳。”
“你的父亲会满怀骄傲地向我介绍你,像是炫耀一份最宝贵的珍宝。”
“要是我能像正常人一样老去的话……我也可以在活着的时候遇到你。”
人类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卡兰是最强大的保护者,同时也是最需要保护的那一个。温暖又粗糙的手指撩起对方的衣服,抚过那冷得像雪一样的背脊。
“让我再摸摸你的伤口。”
男人低声说。
然后他触碰到许多的裂纹。
这一次对方没有躲避和隐瞒。
长长的、纵深的裂隙沿着这具身体蔓延,摸起来仿佛布满隐秘痕迹的瓷器。
朗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在那些伤口上,轻轻地遮住无血可流的部分。
就像一具碎裂的神像。
人类突兀又莫名其妙地想。
这神像缓慢地长出了血与肉,生出了灵魂来。是他的一部分行为让对方变成这样的。
“之后我找时间穿给你看。”
朗低声说。
“联邦的制服,总有一天我会穿回去。我会将那些勋章全部挣回来,让它们再一次挂满胸口的位置。”
“我能做得和年轻时一样好。”
“别只看着曾经的我,多看看现在的我吧。”
那双温柔的金棕色眼睛凝望着怀里的那一个,人类不熟练地学着说一些情话。
人是最善于说谎的物种,懦弱者将喜爱以轻描淡写的讽刺语气说出口,好像只要试着去贬低自己所爱的一切,就能在一败涂地时输得不那么难看。
但能被收敛的真心往往有着太多的苛刻限制,最后悉数化作自欺欺人的麻木。真正火苗般滚烫又诚挚的爱意总会从眼神里、难以克制的词句中跳出来,藏都藏不住。
男人在急促的呼吸间将黑发全部捋到后面去,彻底露出锋利又深邃的眉眼。
“别看他了。你想知道什么,我说给你听。”
恋爱中的傻瓜,连自己的醋都吃。
“我比一枚储存器知道得更多,我可以告诉你更早之前发生的事,我小时候的那些事。只要你问我。”
卡兰因为这样的话语笑出来。
“给我说说矿星1917吧。”
现在我行我素的帝王确实想获得一个睡前故事了。他不愿自己去阅读,而是要对方亲口说给他听。
“关于你的故乡,关于你的家庭,关于你的童年——将所有我还来不及了解的一切,一点一点地说给我听。”
白山羊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小触须,就像摇一摇高兴的尾巴。
他自长眠中醒来,沾染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独属于人类贪婪的习性。
“我全都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