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小型舰直接拉到星舰停机坪的人很多,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表示了震惊。
法赫纳现在如同一个新装修的老破大,外面看起来不太像艘船,只能勉强撑起个形状来,叽哩咣啷的多瞥一眼就要掉san,登舰者在转移过程中只能将飞船设定成自动巡航与接收模式,关闭所有影像同步。
但星舰内部依旧维持住了超高的装潢水准,光是停机舱就让沉默有拘谨的未成年猎犬们瞪大了眼睛。
大卫的抗议无人在意,他是躺着被人给推下来的。
那些机械臂温柔地抱住他,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在这样一个安全的怀抱中,有点紧张也有点尴尬的年轻人慢慢地放松了身体。
“我回来啦,法赫纳。”
在出发前,他神采奕奕,法赫纳活泼又开心。
现在他们都变了一点点。
“欢迎回来,大卫。”
温柔的青年音带着笑,一双机械触须轻轻地托起成年猎犬的脸颊,荷鲁斯之眼像是在观察扫描着对方。
“介意稍后我对你进行一次体检吗?”
“不介意。”
嘿嘿地笑着,打起精神的人任由自己的朋友打量。
大卫扯了扯那些触须。
“不过商量一下……”
他挠挠头,变得比之前长一些的卷发愈发显得蓬松,放慢的语气像是在思考如何措辞:“等会体检的时候,你能不能……吭,就是,切换回年轻版法赫纳的那种模式?”
“你这样也很好!”
害怕自己的好友产生误会,小狗连比划带说明,还有点结巴。
“但是体检扫描配合这样的声音和语气很……很怪,你懂吧?像是被成年人看光了那种,我也是需要一点隐、隐私的!”
法赫纳发出低低的笑声。
那笑声会令所有听到的人耳朵变红。
“我知道了。”
星舰回答,并且又一次很轻很轻地摸了摸那些小卷毛。
面对这样的场景,朗也为之咋舌。
“了不得。”
人类牵着自己的伴侣站在一边,语气中充满感慨:“真正的天赋型选手。抽屉里得被情书塞爆吧,要是法赫纳还活……”
在觉察到自己无意识间说了什么后,男人紧急刹车,将后半句话咽回喉咙里。
然而在捕捉音频和面部表情方面,法赫纳能做到的远比人类优越太多。
“谢谢你的赞美,这样真挚的夸奖即便是我也很难不为之开心。”
他对主导者的伴侣予以回应,甚至开了个小玩笑。
“可惜我爱的人,偏偏是铁石心肠的那一个。所以我大概是无处施展更多的魅力了。”
难顶。
全面升级的法赫纳再也不是好骗又好逗的幼崽状态了。
这艘庞大的巨物以人类的思想沟通时,稳定又平和,如同深海的巨鲸。无数双荷鲁斯之眼看过很多、阅读了很多,接入宇宙树内网后的他注视的几乎是人类迄今为止的文明积累,却仍在那些纷杂的声音中保留下一个明确的自我。
“那么请随我来吧,我为你们安排一下今后的住处。”
柔软的机械臂有很多支,它们按需分配每人一根,温柔地牵起未成年的小猎犬们,甚至还调整了触须的体感温度,将他们带往停机坪出口的方向。
原本因为脱离了领队和熟悉的生活环境而感到不安的小孩,在被温暖的小机械爪握住后,逐渐平静下来,不再紧紧地挤成一团。
霍尔曼一行当然不需要牵。
卡特显然没睡好,因为艾琳对自己的未来目标明确,规划清晰,并且看准目标就一定会去做。但这并不能减少亲人的担忧。
至于那些执行董事和信息官之类的人员,显然更没心情休息。
他们孤身出逃,事业家庭全丢得精光,虽然联邦明面上不至于搞出什么九族严选的操作,也不会把罪犯的亲属毫无理由地往监狱里扔,但闹心终究是闹心,换谁来都一样难熬。
“我根据你们提供的通讯代码,尝试联系了海因茨的父母和莎拉。”
在前往上层区域的小型移动轨上,法赫纳为所有人做出说明:“但截至目前尚未受到任何回复——莎拉的身份识别已从宇宙树内网的观测系统内消失,大概率她已通过某些途径接收到首都星的消息,并且选择了摘除自己随身携带的智脑。”
“边境星球的记录显示,莎拉·霍尔曼于九天前离开驻地星港,但是中途遭遇了帝国方面的流窜武装集团——请放心,没有任何乘客受伤,据经历者表明,他们被路过的巡查队搭救。”
“宇宙树内网检索不到任何边防线巡查队伍的移动记录,或许他们同之前一样,选择某种能够绕开我的通讯拦截的方法进行任务调配,但是在之后赶来的驻地救援人员对惊恐的乘客进行转移时,莎拉·霍尔曼脱离了内网的观测。”
“在我所截取到的驻地星港为数不多的影像中,有相似者搭乘了深空9177号穿梭运输船离开,无胁迫痕迹。这艘船属于德兰运输公司,大多数时候进行一些违法度不算太高的走私活动,它的目的地是达尔文星港。”
“那里是联邦第四大运输港口之一,也是人流量相当密集的转运星港,我想莎拉女士应该规划好了自己的路线,而非按照原计划返回首都星。”
“鉴于她本人的智脑处于休止状态,我无法进一步通过宇宙树内网对她进行追踪,不过我会同步观测大量影像监控设备,进行分析评估。”
这个消息说不上坏,卡特的心没有放下去,但总比听见自己的亲人被抓走好一些。
法赫纳理解这样的心情,于是轻声安慰对方。
“一旦发现任何更新的动态,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和奥莉维亚。”
“谢谢你,法赫纳。”
小霍尔曼温和地笑着,没有露出任何失望之类的表情。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拒绝想象孤身一人在外的莎拉在接到父亲的死讯时,会是怎样的心情。
然而他的亲人并未被噩耗、惊恐或是焦虑所击垮,根据星舰的描述,对方在第一时间选择了摘除智脑脱离当前环境。
长期漂泊在外的深空建设工作将对方的心性磨砺得极为坚定。
在半天前的分别时刻,另一位坚定的快乐主义者艾琳抱了抱这位家主,同样带着笑嘻嘻的神色。
“别担心,哥哥。”
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说,那双蓝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一点认真的神情。
“人总会活下去,在什么样的境地里都会挣扎着活下去。人也一定会死,无论怎样抗拒,在那一天到来时你我和千千万万的人所面对的都是无差别的平等。所以不必为我感到忧虑,我并非笼中的飞禽,我是宇宙中的一根刺,联邦也无法轻易将我拔去。”
脸色冷得像块冰的塔娜从她身后径直走过。
“你不是这宇宙中的一根刺,你是全人类所面临的最大绝望。现在这份绝望缠到了我身上,甩都甩不脱。”
于是艾琳哈哈大笑着,最后拍了拍小霍尔曼的肩膀,头也不回地追着越走越快的猎犬领队而去。
一路上还在毫不收敛地调侃着另一个。
“不觉得甜蜜吗,我的共犯?这是命运的红线。”
“不,我觉得噎。”
而现在,那些笑声远去,只剩下星舰内的寂静。
前往休息区的路很长,即便使用轻型轨也要花费大量时间。当法赫纳的话语停止后,所有乘客沉默着坐在那里,再没人开口。
小霍尔曼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指,现在他数清了杖头处有多少片金鳞,以及那两枚祖母绿被切割出了多少面。
在这样凝固氛围中,牵着伴侣坐在后排的朗不干人事地伸腿撞了撞自己朋友的座椅。
“打个商量。”
男人欠兮兮地说,搅碎粘稠的空气。
“法赫纳会大幅度缩短航程,抵达Ignis也就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你别真的把苏莱曼骂一顿。”
在卡特回头瞪他时,对方依然是那种大剌剌的坐姿,甚至炫耀般地冲友人摇了摇和卡兰牵在一起的手。
好碍眼的画面,足以对每一位单身人士造成伤害。
小霍尔曼面对这样的场景,本能地露出印刷宣传版画一样的礼貌又客气的微笑。
“我想我说过,霍尔曼家不提倡暴/力行为。”
“可是你会阴阳怪气。”
多年的相处令朗相当理解语言的艺术。
“海因茨那张嘴正常发挥的时候,也挺会阴阳的。当初第二军打不赢第五军,他没少在背后冷嘲热讽我。”
“我们现在穷,特别穷,苏莱曼是所有人里最有钱的那一个,我指望找他拉点赞助,你别把我的赞助商骂跑了。”
“这就是你的友情。”
那双随着年龄增长而逐渐变得平静的绿眼睛,在带着笑意看人时显得亲切又动人,但实际上对方内心怎么想的不好说。
“当初在卡姆兰你热情地缠着我要钱,可不是这副腔调。霍尔曼家现在今不如昔,你就换了一份说辞,开始担心我得罪你的新赞助商。”
卡兰没出声,在一旁听得兴致盎然。
朗和每个人的吵架状态都不尽相同,对方和海因茨属于小菜鸡般的互啄,当面对小霍尔曼时,又变成了牛皮糖般的厚脸皮,观察每一种状态总是会令他感到新奇。
比起那种压抑又沉闷的气氛,他更乐于听两个成熟的男人围绕着鸡毛蒜皮的话题斗嘴。
“对,我最爱的一直都是钱,友情只能作为添头。”
前任指挥官虚情假意地说。然后他就感觉到一根小触手在背后轻轻地拧了他一下。
“不,最爱的不是钱!我最爱我的伴侣。”
好惜命的改口速度。
这下连卡兰都没忍住笑,发出一声模糊的低音。
整艘轻型轨的气氛总算变得正常。
“总之你别一上去就板着一张脸,他们的恋爱模式比小朋友都纯洁,你要笑不笑盯着人看的表情真的很像故事里的恶人。”
男人语重心长地说。现在他有对象了,他懂。
堵不如疏,治疗晚恋不能靠拆,越拆黏得越紧,这大概是宇宙的真理。
“想想未来。”
朗说。
“想想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