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发出全域警报后的第七天，哈默拉的急讯召回了停留在外的最高领导人。
阿方索·加西亚的革命军封锁了帝国境内两处最大的货运星港，大量中转贸易及对外贸易航线瘫痪，帝国与联邦的官方交易通道至此半数落入反政府武装手中。
帝国内部世家联合势力多次向现任皇帝施压，请求与革命军重启和谈，但均被极右翼军部驳回。
安防部长及总指挥官本人对此发表声明，宣称绝不与恐怖分子握手言和。
坏消息是，全宇宙乱成一锅粥，帝国的分裂已成定势，看上去人类文明快要走向完蛋。
好消息是，联邦的首都星也被炸了，第三军第四军在自家门口吃了个大亏，现在一对难兄难弟谁也不比谁好。
而顶着“恐怖分子”名号的阿方索本人，正在和哈默拉进行贸易对话。
这也是革命军领导者，第一次同哈默拉的武装势力首领进行面对面会谈，在此之前坚持中立立场的哈默拉始终拒绝加深双方的进一步合作。
阿拉穆特连同伊斯罕宫进入最高警戒状态。
“很高兴能够与哈默拉就未来的贸易方向，达成初步共识。”
阿方索的蓝眼睛颜色很深，当充足的日光照射其上，那对眼珠会呈现出湖水般的晴蓝，然而一旦进入室内，湖面就会显得幽深静谧。
“在此之前，我一向认为您更偏爱联邦一些。”
“哈默拉没有政治立场，也不会偏向于任何意识形态。”
苏莱曼的话很少，两头野兽都在不动声色地观察对方。
“我们自始至终都是中立星球，只做生意。”
“金钱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沾着血的硬币和刚下生产线的硬币具有同等的购买力。”
阿方索笑起来。
不得不说，这位最大的反叛军头子拥有一副良好的皮相。这份长相并不阴柔，相反他的体格非常高大，五官的线条立体又分明，却没有像哈默拉的原住民那样深邃到带着点民族特色。
如果不是对方对于帝国镇压部队采取了太过恐怖的歼灭措施，很难想象得出如此温和的笑容背后隐藏着怎样的怪物。
“看来我们怀抱着一样的认知。”
“也很感谢在过去这段时间，哈默拉对于革命军的大力支持——不仅仅是武器，还有粮食、医疗用品以及生活物资，你为我们的人民带来了希望。”
他伸出一只手，同苏莱曼握了握。
这只变色龙将合格的外交词汇说得无比自然，就像他曾经与那些世家以及大君们交谈时一样自然。
然而下一秒，当阿方索收回自己的手臂时，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
苏莱曼看着对方，然后在那双蓝眼睛里看见了一点被隐藏得很好的疑惑。
这样的态度令嗅到血的野兽挑眉。
他看出来了，这位令人头大的加西亚发现了什么问题，但碍于场合没有更进一步地提问。
第一次接触的双方都在绕车轱辘话。
苏莱曼陪着客人沿伊斯罕宫的长长回廊向外走时，阿方索将目光落在廊下的铜灯与香炉上。
“您很喜欢香料。”
“传统与习俗的一部分。”
闲谈的另一方不置可否，小哈默拉不去接对方的话头。
“我理解。哈默拉保留了一部分特有的风土人情。”
阿方索笑一笑，眼神重新望向前方。
“我闻到一些安息香和乳香的香饼气味，帝国的部分贵族也有着类似的喜好，他们的库存中不乏难得一见的珍品，但依旧无法同伊斯罕宫相比。您身上的气息很特殊，与它们都不同，是某种植物精油的味道吗？”
“管理伊斯罕宫事务的女官负责日常服饰搭配，可能是她们用了什么压仓库的熏香。”
苏莱曼的手背在身后，冲远远跟随的祖莱卡比了个手势。
“毕竟老哈默拉的爱好之一就是收集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鬼扯这种事情谁都会。
由Ignis返回的飞船秘密降落在私人星港，没时间更换衣服的男人直接会见了等待见面的访问者。
早在收到示意之前，祖莱卡已经不动声色地用智脑将任务分配下去，抹除所有哈默拉最高统治者外出的痕迹。
她跟随对方太久，同时承担着下属和近似于半个母亲的职责，从一开始就学会了在不同场景下打配合。
走在前面的两人关于接下来的话题，又是一通天南地北的海扯。
正式会谈之外的闲聊部分，比会谈本身还令人厌烦。
直到在伊斯罕宫的中庭站定，阿方索才直视着这颗神秘黑市星球的主人，再次露出笑容。
“真奇怪。”
他说。
“您一再重申哈默拉处于绝对中立的立场，但是对于联邦一方的措辞却明显更加委婉，至今为止我还没有听见您对于联邦的任何感想。”
“在此之前，我听闻哈默拉委婉拒绝了帝国零散武装势力的订单申请。”
“做生意的诀窍之一：不透露客户隐私。”
苏莱曼琥珀色的眼珠毫不回避，同样看向面前的男人，带着冷淡又礼貌的笑意。
“我的客户遍布宇宙，无论帝国还是联邦，有需求的人总会怀揣财富而来。”
“同时我也不会自找麻烦，边境流窜者喜欢越过界限到处点火，并且他们的支票总是跳票。”
“相比之下，我想革命军应该会是一个更好的合作选择。”
在卫队护送下登上返程飞船的阿方索，看见了迎面走来的胡塞。
对方鲜红的脑袋依旧醒目，衣服勉强穿得像个正常人。
很多时候，这位军团的二把手比起革命家，都更像是一位土匪。
胡塞就那样大剌剌地坐在通往战舰大厅的上升阶梯上，手里还提着枪。
“嘿，谈得怎么样？”
“那位小哈默拉长啥样？好说话吗？”
“嗯，还行。”
加西亚笑着对护卫队的成员打了个手势，让这些人解散，然后独自向自己的副手走去。
当他靠近坐在原地仰着头的胡塞，将手按到了对方的肩上。
“查。”
蓝眼睛的男人说。
“苏莱曼·哈默拉对我的警惕远超必要的范围，他对于联邦的态度太过奇怪——不喜欢，却将相关信息防护得滴水不漏。”
“简直就像……”
阿方索停顿了一下。
不久前，他在对方身上嗅到一点在意的气味。只有很淡很淡的一点。
“简直就像，他始终在防备革命军越过边境线、向着联邦伸出手去一样。”
缺乏光线的通道内，这位革命军领导者的眼睛更接近墨蓝。
“我想知道他是否真的如自己所言，保持着绝对的中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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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门口的男人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和神态，才推开休息室的门。
“你醒着吗，卡兰？”
朗的脸上带着笑，看不出除此之外的表情。
然而他那昏昏欲睡躺在床上的伴侣，先一步伸出了手臂。
卡兰的动作幅度很小，也没有起身。
“来。”
于是朗慢慢地坐到对方的身边去。
下一秒，那只冰冷的手牵着他侧身躺下。纯白色的帝王没有说话，只是用手指摸了摸他的脸颊，轻轻地抹去那些笑意。
这下人类再也没办法装出开心的样子，只是尽可能地将思绪埋得深一点。
“法赫纳，还没醒吗？”
他低声问。
“大规模核心数据更迭和人格模板重组，他还处于应急休眠的自检状态。”
用指尖触碰着那颤动的睫毛，卡兰的神色平静。
“‘我’陪着他，裂隙里很安全。”
然后对方的话锋一转。
“你很累。”
星舰的主导者说。
“你去见了劳伦斯和奥莉维亚之后，又和塔娜讨论了接下来的航线吧？”
浅色的眼睛静静地望着自己的伴侣。
“离开首都星之后，你有多久不曾入眠了？”
朗沉默了一小会。
即便是侧躺的姿势，他的背脊依然挺得很直，仿佛处于一种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的紧绷状态。
就在卡兰觉得对方不打算开口时，男人重新发出声音。
“你的身体，我能看看吗？”
卡兰：“……”
结果男人飞快抬头，差点磕到陛下精贵的下颌。
好一记头槌进攻。
“我只是担心你的情况。”
朗迅速地后退一些，以免给自己的伴侣带来物理伤害。
“上次在哈默拉，你……身上带着裂纹吧？”
那只金棕色的眼睛中流露出一点被极力掩埋的忧虑。
“但你从不让我看见。”
轻轻地叹着气，卡兰半坐起身。
人类对此显得有些不安。
然而旧日的帝王背过身去，让自己那一丝不苟的繁复外套消融。
对方伸出一只毫无血色的手，将长长的白发挽起，露出整个背脊。
暴露出来的优美后颈毫无瑕疵，再看不出活着时存留的伤疤与针孔。
但是在颈项之下，深深的裂隙遍布后背。
一道道的黝深裂纹顺着皮肤表面无限向内延伸，看不见尽头，是密恐患者看见会当场吐出来的程度，只是注视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漆黑皲裂就足以令人毛骨悚然。
朗仿佛被人掐住了脖子，连呼吸都产生卡顿。
下一刻，卡兰松开手，让垂落的长发遮盖住所有痕迹。
“只是看着严重，不用担心。”
他试图重新披上一层伪装，消除一切不和谐的画面。
但是人类的手臂从身后抱住了他。
那双手很热，贴过来的身体也很热。
朗的手指很轻很仔细地沿着他的后背抚摸，像是要探寻已经无迹可寻的伤口。
“痛吗？”
花豹低声问，然后小心地亲吻对方后颈的位置，像是野生动物哀声靠近受伤的同伴那样。
“还好。”
星舰主导者笑着回答。
“只是吃下了一点污染，需要消化一阵子。我真正的身体与人类无关，也具有完全不同的感官。祂足够强大，你们的百年于我而言只是一瞬。”
“所以不必担心。”
“那就是痛。”
看穿了轻描淡写的安抚，朗将自己的伴侣整个抱在怀中。
那具身体很冷，没有心跳与脉搏，虚假的人皮现在摸上去又变得光滑平整了。但他知道，在这样的假象之下，遍布着裂痕。
“世界上从来都没有什么‘还好’，卡兰。”
在他们最初相遇时，朗也问过同样的问题，他问始终带着温和笑意的怪诞存在痛吗。
而对方回答，“从最开始我对痛觉就不是很敏感。”
其实是很痛的。
痛到哪怕在沙瓦勒的旧梦中，年幼的孩子也会躲藏在漆黑的床底，以逃避研究员的搜寻。
小小的卧室只有那么大，床底已经是新型人类竭尽所能才找到的最安全、最难以发现的一个角落。
现在朗摸一摸对方的身体，他反复去亲吻对方的背脊。
卡兰没有再反驳，也没有抽身离去。
很久之后，曾经的新型人类才慢慢地握住伴侣的一只手，和温暖的手指牵在一起。
“嗯。”
在寂静中，卡兰发出一声不太明显的回答。
虽然迟到太多，但他有很认真地学着做一个人类了。
“有一点点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