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外勤的猎犬小队如期返航,塔娜第一时间前往了星港。
她看着那位被全副武装的队员秘密押解回首都星的男人,覆甲后的脸孔面无表情。
对方一副文质彬彬的外表,甚至还戴着一副相当具有古典韵味的眼镜。
在内网上掀起腥风血雨的斯科特本人,现实生活中就像一名很符合刻板印象的大学教授——对方也确实是历史专业的研究学者,主攻方向是旧地文化解读与人类语言学。
然而他撰写的那本《论沙玛努帝国与联邦的消亡史》着实捅了科学院高层的肺管子,这和皇帝尚未驾崩就给人起谥号毫无区别。
大部分人认为这样的文章纯属哗众取宠,毕竟首都星和其它高等宜居星的天空一如既往地湛蓝,根本不像文中所说的那样充斥着恶劣的生存环境和潮汐威胁,人们文明出行,剥削和压迫纯属无稽之谈。
不过也有少量读者,已经从文字中嗅到了动荡的气息。
这本书发表于帝国的战火燃起前,无比准确地预判到了在近一年的时间内,矗立近一个世纪、与联邦分庭抗礼的庞大暴力机器将迅速迎来大变革。
所以人们开始思考,如果帝国已然走向消亡,那么被同一则预言所提及的联邦呢?
塔娜做出一个暂停的手势。
“我同他谈谈。”
B字序列号的猎犬队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看身边的同伴,又看向自己的领队。
“科学院要求立刻将他送到H37部门。”
H37部分,记忆清洗和审讯研究室。
那些管理层不需要一场符合流程的公开审判,他们只想尽快把这名刺头改造成温顺的公民,又或者是让对方早点闭嘴消失。
“我知道。”
塔娜说,她的音调在面对艾琳以外的人时,永远缺乏情绪和起伏。
“但是猎犬小队有资格成为任何嫌疑犯的第一接触人,我要在他被送往H37部门前对他的危险性进行评估,作为辅助评判材料提交,这样的流程符合规定。”
“收到。”
服从是狗群的天性,所有B字序列的队员不再多言,快速按着这名危险分子的脑袋将其塞进小型飞行器。
等到塔娜再见到对方,他们已经身处训练基地的问讯室。
身材高大的女人撤掉自己的面甲,直接拉开椅子坐在这位斯科特的对面。
“喝水吗?”
她问。
对方认真地盯着面前臭名昭著的狗群头子看了一会,然后礼貌地笑一笑。
“请给我一杯,谢谢。”
接过水杯时,斯科特没有迟疑,快速拿起一饮而尽。
塔娜注视着这样的举止,发出冷淡的嗤笑。
“你不会活着走出去了。”
“我知道。”
出乎意料,对方依然保持着温和的态度,甚至在将玻璃杯放回桌上时没发出任何碰撞的声音。
“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当你的队员砸开我的家门时,我还挺……心态良好的。”
“你想问我什么呢?我的观点已经毫无保留地写在了书中,每一个阅读者都将看透我的内心,我不认为还需要更多的问讯。”
“如果你想问问有没有背后指使者之类的,我只能说很抱歉。”
男人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那纯属无稽之谈,我的思想来自于我的大脑。”
“书我读完了。”
然而善于出乎人意料的并非只有他,塔娜的音调缺乏起伏,说出的内容却令对方受审者微微睁大眼睛。
“你似乎认为眼下的联邦注定走向终结。”
“顺带一提,在谈话结束后我会找人清洗掉这次会面的大部分内容,如果对方技术太烂、不小心将你洗成白痴的话,我提前说一声抱歉。”
斯科特头一次露出明显的惊讶,随即这份惊讶化作了开心。
“没关系,反正他们也不打算让我的脑子继续运转。”
显然这位嫌疑犯也不是什么正常人,真正的正常人在听见自己可能会变成智障的时候,只会痛哭流涕。
而敢于和科学院针锋相对的家伙则更注重答疑解惑。
“是的,我认为联邦的稳定也走到了尽头,它必将如帝国一样崩解消亡。”
“这样的信心来源于你白日梦一般的臆想吗?”
沉默寡言是一回事,然而当猎犬领队张嘴时,那些嘲讽的恶毒程度和某位笑嘻嘻的愉悦犯不相上下。
“就连宇宙树内网上,对这种观点嗤之以鼻的人也永远占据着大多数。”
“所以这些‘大多数人’炒股总是亏本。”
斯科特笑出声,他展露出与文质彬彬的外表不同的一面,更有趣更接地气。
“经济和政治一样,都是需要特殊嗅觉的。我其实没什么天赋,但是我的研究方向让我见过足够多。”
“在首都星之外的地方,你会听到另一种声音。”
男人有着一双温柔的棕色眼睛,这几乎是最常见的瞳色之一。与边境星球原住民的深棕或者琥珀色不同,它更接近于黑。
“但是很可惜,这些声音的发出者,基本连内网都无法连接,也用不起随处可见的智脑。”
“很抱歉,人类总是存在着偏见的生物,在谈话开启前,我确实对你也抱持着类似的心态。”
“那么我希望你继续维持下去。”
塔娜敲敲桌子,丝毫不为所动。
“花言巧语不会让你的境遇变好,轻信他人同样只会令你的处境更糟。”
“我只是很高兴最后能和人这样聊一聊。”
斯科特摆摆手,完全压抑不住自己的笑容:“而且是和一位读完了我的书的人。”
“哪怕她是负责抓捕你的猎犬监判队的队长?”
“哪怕是这位队长。”
他眨眨眼:“如果不是在这样的场景下相遇,我会问问你需不需要一个签名——我苦练了很久的花体字,就为了在书上签出一个好看的名字。”
“可惜总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科学院给过你足够多的机会。”
塔娜铅一般的眼眸总是带着冷漠阴郁的情绪,头狗是不能太过轻浮喜悦的,也是不能太过激烈易怒的。
“在进行抓捕前,他们数次警告你撤回自己的言论并进行公开道歉,然后从事两百个小时的公共服务劳动就可以了事。”
“我不改,也不会道歉。”
斯科特说,他就那样坐在椅子里。
“他们可以砍下我的脑袋,剖开我的大脑,从皮层的每一丝褶皱里寻找违心的话语,但是我永远遵从于自己的灵魂与自己的所信。”
又一个顽固分子。
最近猎犬领队见识到了太多的顽固派,比如那位搅得整支队伍三年以来鸡犬不宁的流亡犯。
比起凶狠,顽固正成为新一项令她头疼的品质。
“你所信的在哪?它并不能救你,即便你此刻跪下来哀求它,它也不能伸手将你从科学院的研究所中捞走。”
“我相信什么,和它能不能救我无关,只和它对不对有关。”
男人没生气。
他全身上下都被冲进家里的猎犬小队搜查干净,只有一件衬衫、一条裤子和一副眼睛被保留下来,连鞋都是上飞船之后才领到的,心平气和地坐在这里谈话纯属意外。
“否则我应该去信宗教,毕竟无论是先知还是上帝,都以引领人类走出苦难为卖点。”
“我所信的,只有历史与事实”
棕色的眼眸望着这似敌非友的谈话对象,他们只有一面之缘,以后也再不会产生瓜葛。
“——而它们,永远会将痛苦与质疑加诸我身。”
“这是文明的重量,也是灵魂的重量,它是人类前行至今所有苦难的重量。”
“对此我甘之如饴。”
“给你一个机会。”
塔娜突兀地开口,她注视着那双毫不回避的眼睛。
“你会走吗?可以离开首都星,去往任何一个地方。”
“认真想一想再告诉我答案。”
她提醒对方,不再做更多的说明。
斯科特长久地注视她,那并非分析与打量的怀疑眼神,也并非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他只是在看着另一名人类。
“不。”
最终他回答。
“我对我所写下的每一个字负责,我对我所迎来的命运负责。”
“我不会躲避,也不会逃走,哪怕你的眼神正在说明这样的行为看起来固执又可笑。”
他向着浑身散发冰冷气息的一方伸出手,没有丝毫的畏惧情绪。
那是一个普通人打招呼时的握手的动作。
“如果我面对科学院的抓捕选择转过身去,那么我所书写的文字将毫无意义,它们将成为懦弱者的妥协,与信仰不坚者的辩解。”
塔娜停顿了很久,最终她与对方握了一下。
那只手温暖干燥,带着活人的体温。
“我没有要问的了。”
她说。
斯科特也在同一时间站起身,微笑着点头示意。
“麻烦你洗掉这一段吧,我不想为自己的读者带来任何麻烦。”
他在笑起来时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
“也谢谢你愿意读完它。”
猎犬领队已经转身走向门边,解锁了问讯室的大门。
“不用谢,斯科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