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霍尔曼揍孩子的时候,霍斯特一般会充当拉架的圈外人。
某种意义上而言,卡特属于别人家的小孩,知道分寸,懂得礼貌,外加成绩优异和拥有讨人喜欢的外表。
偶尔几次犯错,心平气和的第二军军团长总是会拉住自己兄弟的手臂,一边唉唉地叹着气,一边一叠声地“算了算了你和小孩子生什么气”。
结果现在霍斯特亲自将拐杖挥舞得虎虎生风,打得年轻的家主绕桌跑。
一个悲惨的事实在于,卡特不仅跑不赢海因茨和艾琳,还同样跑不赢他年事已高但是当兵几十年的叔父。
那根高贵的手杖是用来彰显身份的,并非真的意味着退伍的前任军团长已经虚弱到走不动路的地步。
在打人的时候,对方依旧一个能揍俩。
刀子要落到自己身上才知道痛,落到他人身上意味着看热闹。
劳伦斯在哈德利星时,差不多以同样的手法劈头盖脸暴打自己的继任者,但眼下他选择用力将自己的老朋友往后拖。
朗还没从那句话里回过神来,他只是本能地张开手臂,将友人拦在自己的身后。
好在霍斯特注重脸面,没有让拐杖落到客人身上。
“你再说一次,你做了什么?”
对方用杖尖指着自己的侄子,发出愤怒的喘气声。
“你向塔夫塔尔赞助了什么玩意儿?”
已经缓过来的人站在朗的身后,身材高大的男人护着他和卡兰像是护着一对小鸡仔。
小霍尔曼整理一下自己的表情,把猝不及防的兵荒马乱全部收拾起来,迅速回归温柔的神态。
“赞助了他们一点启动资金。”
霍斯特看着快要撅过去,就连劳伦斯也皱紧眉头。
现在小小一个庭院,呈现出二比二的对抗画面,只有卡兰本人完全置身事外。
“他们是谁?”
年长的一方显然不死心,想获得一些其它解读,因此还在自欺欺人地抠字眼:“塔夫塔尔矿业集团吗?你是不是又往里面投钱了?”
这一次卡特笑了。
“不,叔父。”
他慢慢地说。
“我为革命军,大概也就是联邦和帝国所宣称的反叛军,提供了资金支持。”
霍斯特一口气没上来。
他握不住自己的拐杖,倘若不是被完全屏蔽,智脑要瞬间发出血压警告。
“我打了一辈子仗——我为联邦打了一辈子仗!”
他将那截棍子丢向卡特,试图砸中对方的脑袋,失态到声嘶力竭:“你怎么敢做这种事!你资助敌对政体的反政府武装势力,还要将身边所有人拉下水!”
“你是不是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你想把整个家族给烧个光蛋!”
卡兰慢慢地靠近一些,他叹着气扫了一眼小霍尔曼,眼神里透露出“我提醒过你了”的谴责。
然后他在霍斯特面前蹲下身,轻轻握住对方的手,注视着那双久经风霜的绿眼睛。
“深呼吸。”
而霍斯特还在怒骂,矜持的风度被他甩了个精光。
“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就敢向反叛军伸出手!你没有见过成千上万的死人,还敢自诩为持刀者!”
“你以为战争是小孩子的过家家!因为你的资助而点燃的战火中死去的每一个人——每一个,都要算在你的头上!”
劳伦斯也没吭声。
他们都是从塔斯曼攻防战时代走过的老人,殖民星三百万原住民的惨案历历在目。
当资本的手横插进战争里,高高在上的傲慢人类听不见泥浆中的哀嚎。
“你知道反叛军是什么样的人?他们有着怎样的政治理念?!你通通不知道!”
因为手杖已经被扔出去,霍斯特想用另一只没被握住的手扯了椅子砸对方。
“如果他们失败,本来不需要死的人因为你的煽风点火而死;如果他们成功,他们未必能够成功接手帝国的疆域——倒霉的只有人,只有那些想好好活着的人!我见过叛乱失败被挂在旗杆上的人头,也见过掀翻旧政体之后把自己的人民当成商品卖往其它星球的独裁者,谁能保证你掺和的这些人不会成为下一波实例!”
“而你居然敢闭着眼睛搅进这种狗屎的事情里去,甚至还往上加一把柴!”
这个年纪的人类,实在不应该再经历太大的情绪波动。
对方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猝死,脸颊被气到涨得通红。
直到视线被卡兰截断后,他才死死地盯着面前的人,不断在内心提醒自己“这是皇帝”、“这是皇帝”、“这是帝国的皇帝”。
“深呼吸。”
卡兰又一次重复,不让老人看见被自己挡住的小霍尔曼。
这一次他采用了命令的口吻。
“吸气。”
等到对方打着颤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息,星舰的主导者才再度开口。他不去劝解,也不让开身体,只是优先说自己感兴趣的事情。
“我和朗其实有些事情想要问问你。”
卡兰强行另起一个话题,分散那些激烈的情绪。
“议会已经形同虚设。”
轻声慢语地说着不相干的事,卡兰缓慢地引导着呼吸失调的一方重新掌握喘气的节奏,一边岔开对方的注意力。
“联邦几乎完全被科学院和以金德利为首的第三军、第四军所挟持。”
“在来访前,我们见了见艾琳。”
霍斯特勉强将精力拉回来一些,不让自己被空气噎死。
旧日的帝王声音如同潺潺流水,不急不躁,似乎很少会因为一些外物而愤怒。
卡兰笑着看过来,他的同理心一向稀薄,在这样的场景下依然感到有趣。可以算作他后辈的人类已经白发苍苍,连那双标志性的绿眼睛都不复清明。
天人尚有五衰,阿卡夏同源的怪物自甦醒起便与亡灵无异。漫长的生对祂们而言犹如诅咒。
“艾琳说第二军的克里斯更倾向于科学院一侧。”
觉察到自己的听众在不知不觉间颤抖渐弱,卡兰才放开那只干枯的手,但他没有立刻起身离去。
“除了被边缘化的第一军外,五大军团几乎已经被瓜分殆尽。科学院的背后是格鲁萨财团。自旧帝国时代起,他们便试图把控政体,这样的习性时至今日也未曾改变。”
“霍尔曼家已经失去了第二军,它差不多是你们所拥有的唯一一张武力底牌,也是你几十年努力的成果。”
“值得吗?”
卡兰问,他静静地注视着面容枯朽的霍斯特,对方那些老狐狸般的狡黠和端着架子的高傲仪态已然消失无踪。
“你为了保护海因茨而选择自动退让,回避了与科学院的进一步交锋——这样的做法对你来说值得吗?他只是霍尔曼家的旁系,就算意外去世,也有其他人可以快速顶上,远好过你们现在全部陷于被动劣势的局面。”
被问到的一方没有回答。
片刻前激烈的情绪压得霍斯特无法集中精神,他调整了好几次都没办法顺利开口。
而曾经的帝王拥有良好的耐心,没有紧追逼问,安静地同呼吸粗重的那一个对峙,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些不那么重要的家常。
“我们在Ignis见到了海因茨,他是一位很好也很有趣的朋友。”
“他一度表现得有些消沉,却又不仅仅是因为左迁的调令,所以我感到十分好奇。”
卡兰的目光里确实带着一点探究。
“他并非最适合的人选,即便卡姆兰的意外不曾发生,在你卸任后他也未必能够承担起整个第二军的重担。”
“因为他的善良和真诚大于决断和狠辣,太过仁慈的人其实并非执掌武力的最佳选项。这样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
“但你依旧选择了他。”
“我原本想让莎拉进军队。”
沉默了许久,霍斯特终于再度开口。他的声音又干又沙哑。
“但是莎拉不喜欢,她只喜欢建筑,也喜欢在各个星球间跑来跑去。想要在男人占比更多的战场上杀出一片天地,意味着她要放弃太多太多。别人流出一份血与泪,她要流出两倍甚至三倍那么多。”
“我因着这样的设想退缩了,没有任何一个父母希望自己的孩子吃到苦头。霍尔曼家足够庇护她,可以让她一生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但第二军总要有人接在手里。”
他没精力再去编织一些好听的辞藻,毫无波动地叙述着自己的想法。
“所以我让莎拉继续所自己热爱的事情,然后转身选择海因茨做继任者。”
“我想让自己的孩子快快乐乐地度过一生,因此将别人的孩子扯进了这滩浑水。”
露出一个无力的苦笑,霍斯特的背脊垮着,整个人坐在地上。他的呼吸依旧显得有点急促,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其实海因茨不适合第二军。直白,鲁莽,一根筋,还带着点从父母那继承的温柔和多愁善感。这样的性格如果失去家族庇护会吃大亏。”
“他的父亲是家族里最年幼的兄弟,没有来自于事业的压力。老霍尔曼承担了家族企业的重任,我选择扎根第二军,所以我们最小的兄弟只用吃喝玩乐就好。这样的生活将他养得足够天真,继而又遇到了他那同样天真的爱人。”
“但我还是将他们的儿子作为继任者培养。”
霍斯特说。
“不是因为我满怀兄弟友爱,希望顺手提拔更多的家族成员,只因为我想让莎拉甩掉枷锁自由自在地到处跑。”
“哪怕我知道第二军的很多事情都让海因茨看不惯、不接受,也知道他不止一次因为所见所闻而愤怒。”
“所以我得护着他,我必须要护着他。”
卡兰在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看见浑浊的泪水,他总是会在不同人类的身上尝到不同的情绪。
一些很简单明了,直来直去。
而另一些则更为复杂。
“因为这是我为自己那一念之差的自私选择所付出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