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全域网的七十多个官方频道，正在同步转播着塔夫塔尔镇压行动作战总司令的演讲。

“……当暴民拿起武器，他们便成为了恐怖分子的一员。这样的所作所为并非违反人道主义公约，我们仅仅是在捍卫自己的家园，向率先开火的一方予以回击！”

中年人冷硬而铿锵的声音回荡作响，他的身后是塔夫塔尔大平原，降落的地面部队屯兵于此。

“他们称自己为革命军，就像每一支企图掀翻政权的武装力量那样混淆视听。帝国绝不允许这样的分裂势力扰乱边境的安宁，我们会彻底打击每一处武装根据地，直到他们放弃抵抗、选择投降。”

他比了个不留情面的、坚定的进攻手势。

“不要被暴徒的诡计蒙蔽双眼，他们将杀人犯包装成受害者，以博取舆论的同情，我们——”

这句话没有说完。

因为纯白的光带从天而降。

那是聚变产生的爆裂，烧穿大气层，自天穹之上来。

它足以让所有直视的人在一瞬间暴盲，但那不再重要，毕竟之后一切都将随之灰飞烟灭。

塔夫塔尔的地面防御系统拦截不住这样的攻击，近地轨道外的留守舰队于毫无防备的状态下进入交火状态。

每一个同步频道都陷入漫长的黑屏，直到新的信号源导入，画面才再度成型。

黑发蓝眼睛的男人出现在屏幕里。

“大家好。”

他笑了笑。

“我是革命军的现任总指挥，阿方索·加西亚。很高兴通过这种形式与你们相见，同时我对于发生在塔夫塔尔的一切致以深切的哀悼。”

“据说帝国以一亿里瑟的金额悬赏我的头颅，我想现在它值得更高的价格。”

说着他微微让开身体，让战舰的画面同步给全域网的所有观看者。

塔夫塔尔大平原被整个夷为平地。

约九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全数化为乌有，几乎相当于中等宜居星球一个小型行省的面积。

哈默拉最新到货的对地表打击型武器佐勒菲卡尔全面上线。

它更近似于移动型矩阵，开发目的是为了应对联邦的吞星级武器天之琼。

塔夫塔尔成为首个试炼场。

它像一条挥舞的长鞭，绽放出白色的聚变光晕，在广袤的土地上抽出无数道深深的伤痕，将群山劈开、令大海回流。

走出埃及的旧地人曾经为了传说中摩西分海的奇迹而感叹膜拜，但时至今日他们自己轻易便能降下十灾、使红色的河流奔涌。

“这是一则声明，而非和谈的信号。”

阿方索没有再笑了，他静静地看向屏幕，看着所有或屏息或惊呼的观众。

“所有向无辜民众降下炮火者，我们必将以百倍的力量追剿。”

“塔夫塔尔的居民并非如他们所言，属于恐怖分子的一员。事实上这些人与革命军毫无瓜葛，只是最普通不过的原住民。”

男人的声音低沉而和缓，像每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那样在恰当的时候流露出平淡的哀思。

“我出生于维塔大君的统治时期，帝国有近三十颗以行省划分的星球，它们被掌握在贵族和垄断性财团的手中。每一位大君都是腐朽的代言人，贪婪地趴伏于地面搜刮舔舐所能摄取到的一切，最先是税赋，然后是自然资源，最后是活着的人民。”

“我见过在超五十度高温下全身赤/裸的工人，每天劳作近十六个小时，所获得的报酬是半里瑟。他们要重复工作一年多，才能买上一筐首都星出产的无污染有机苹果。”

深蓝的眼睛如同海洋，沉静到泛不起任何波澜。

“真正用于积攒金钱的时间只有十五到三十岁，因为在那之后他们的身体会因为高强度劳作而全面报废，在太空时代人均年龄一百二十岁的今天，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身边见不到年过五十的男人和女人。生产事故逐年攀升，大部分死者的家属拿不到任何抚恤金。有钱人大笑着从飞行器上抛洒下一枚金属代币，会有二十位年轻人为它打得头破血流。”

“高等星球的人没办法想象这样的生活，他们认为这些都是危言耸听的无稽之谈，而我看着它们发生。”

“我见过几乎完全看不清的半瞎工人不愿放下焊接的工作，因为慷慨仁慈的雇主愿意提供三里瑟一天的高昂工资报酬；我也见过被机械绞断半条腿的孩子得不到治疗，被家人扔在街道上等待死亡降临——因为他们没有居住的地方，只能在贫民窟的街角搭建一处临时的窝棚；我还见过把子女当作交易物品，租借或是卖给有钱高等人的父母，因为不这样做他们自己和其余的孩子就会饿死。”

“我一向认为，人类同野兽没有区别。”

他的通用语很标准，声音是好听且富有磁性的那种。

“礼义廉耻只会在吃饱喝足后出现，当最基础的生存都无法维系，我们将同兽类无异。”

“在十年前的塔夫塔尔，会有人为了一百里瑟去谋杀一位素不相识的人；而当你将价格提升到一千里瑟，他连家人也能列入谋杀名单。坐在金币堆成的小山上的人问我们，为什么要掀起反叛的火花呢？温温顺顺地作为畜牲过完这一生不是最大的福祉吗？”

“然而当维塔大君的统治被推翻、当他跌落在地，所发出的呼喊与其他任何一名普通人并无两样。”

阿方索自始至终都没有切换画面，他让塔夫塔尔大平原的样子就那样长久地定格于每一个转播频道。

“以沉重的身躯压在人民头上的蛀虫，惧怕那些拒绝再服从于自己的贱民。”

“我们本无名无姓，却从出生起就被划定了无可逾越的等级，像是待选的牲口和猪猡那样，在泥水中翻滚，吃着变质的泔水，同时对赐予这一切的人表达出赞美和感恩戴德。”

“而当情形终于改变，那些剥削和苦难的链锁被切断，塔夫塔尔的居民能够学着像一名正常的人类那样活下去时，帝国选择了屠城。”

帝国一方心态爆炸。

这样一场政治宣传成为了严重事故，每个有眼睛的人都看见了被整个撕碎的镇压军，也听见了那名恐怖分子的厥词。

“把它切掉！切掉！换上广告，或者是今日天气，随便什么东西都好！”

还有一些媒体如同嗅到血液的鲨鱼，死死地守住线路。

“继续播，这种大事件再也不会发生第二回！他们用的是什么系统？不，不是帝国的通讯路径，而是其他的途径！”

“塔夫塔尔城区和矿产区的死难者人数截至目前为止，已高达174526人。”

大平原的画面终于被撤销，取而代之的是更多完全无遮挡的清晰图片。

“其中超过一万名是不满十五岁的儿童，这就是镇压部队所谓的‘武装恐怖分子’——他们用平民的人头去充当自己的军功，把手里提着书包和编织袋的孩子的脑袋砍下来。”

“这里的大部分孩子会在结束授课后去纺织工厂帮忙，以补贴家用，所谓的合法务工年龄还不适用于那些连饭都吃不上的家庭，七岁的女孩可以一天织出半个手工编织袋，十岁的男孩可以去矿区帮着搬卸货物。”

那些图片焦黑一片，连血液的痕迹都被烧干。

在下降到地面以前，镇压部队就采取了全面消杀手段。

人类会碳化，正如蒸发殆尽的镇压军被高功能打击性武器佐勒菲卡尔漂白成一个个黑色的阴影。

“所以这是你们对于那些活不下去的人民所做出的回答。”

加西亚的蓝眼睛隔着全域网看向那些尚不知忧愁的人类，他的声音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过大的情绪起伏。

“最初我们仅仅要求新的管理条例和税务改革，但你们选择缝死我们的嘴、折断我们的手脚；后来我们要求翻新这腐朽的政体，你们选择杀掉所有与战争无关的平民以此作为示威性的政治宣传模板。”

“现在我们不会再要求什么了。”

他说。

“因为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我们的兄弟姐妹已经流出血来，他们被冠以恐怖分子的名号，被当成政治宣传的材料，被充作你们的作战司令晋升路径上的垫脚石。”

“革命军会对帝国全域全线开战。”

“在旧的秩序彻底崩塌前，我们不再接受任何和谈请求。”

*********

收到信息的时候，蓝眼睛的女人正在整理新一份报告材料。

她深谙工作糊弄学，甲方不满意的时候改几个字再交上去，重点是做出积极配合的样子。

“这真的是……令人意外。”

艾琳放下手里的东西，把那条提醒她按时取裁剪完毕的大衣的消息在脑子里迅速过一遍，然后利落地扯下扣环，重新将头发绑成一个更高的角度。

眼下科学院对猎犬小队充满意见，暂时不愿意放任领队回归外勤任务，被“后续观察和做思想评估”的理由绊住脚步的一方哪里都去不了。

塔娜走进研究室，看见那令她起鸡皮疙瘩的家伙正在飞速换衣服。

艾琳一条腿跪在椅子上，身体俯向桌面，边照镜子边给自己画一个淡妆。

她的心情肉眼可见地高昂，哼着轻快的小调，上一次塔娜听见这声音，还是自己的脑壳被撬开的时候。

对方选择了一支颜色浓烈的口红，和她浅淡的妆容具有明显反差。涂上的瞬间，这位反社会人格的持有者攻击性急速上升。

任何一个看见这家伙的人，都将理解到那份明艳和美丽是致命的，内里每一个细胞都渗着毒。

“你去哪。”

猎犬领队冷淡地问。

她现在对于这倒霉玩意儿的防御警戒几乎提升到最高等级。

下一秒，她看见艾琳踢掉那藏着凶器的高跟鞋，弯腰从桌子下面拎出另一双鞋。

一双是高跟，另一双也是高跟。

只不过颜色更加张扬。

很难评。

换上新鞋子走了两步的反社会人格者看她一眼，带着笑嘻嘻的表情。

“去约会，甜心。”

“我也是讲究生活质量的，一直工作会令人状态下降。”

“和你约会的人大概瞎了眼。”

刻薄和恶毒有时候是一种本能，遇上对的人，这种天赋就会自然激发。

显然艾琳就是那个对的人。

一向冷漠寡言的猎犬队长像是嗑了魔鬼椒。

“他知道自己约的是什么东西吗？”

“别害羞，你和我一起去。”

艾琳毫不犹豫地回答，脸上一副亲切又笃定的样子。

“这是一场多人约会。”

塔娜：“？？？”

久经战场的猎犬队长缓缓打出三个问号。

天赋型抽象派选手实在是无可理喻，每一句话每一个单词都不像是人类能说出来的。

“你在说什么玩意？”

她问。

“是人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