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疏远我。”
青年毫不回避地望着对方,手里是一大叠最新的实验数据。
星舰的开发进度很不顺利,并非将一件事物放大数倍就能避免麻烦,有太多的问题亟待解决。最重要的两条是如何保证人格模板不滑向劣化的深渊,以及使太过庞大的舰身进行深空跃迁成为可行事件。
亚历克斯的眉头皱得很紧,这位站在金字塔顶端的男人在工作状态下对自己同样严苛。
“这不是你应该向我汇报的议题。”
“我想要看到的是最新的错误分析。”
“可是它很重要。”
更为年轻的一方固守己见,没有丝毫退让。
“从一年前起,您就开始刻意回避我的目光,甚至不再按时回家,我想知道原因。”
编写新一版实验报告的手指停下,亚历克斯终于抬起眼睛。
他看了一会面前的人,最终叹了一口气。
“我们谈谈吧,不过我想你自己清楚原因。”
“你一向都很聪明,比同龄人要聪明太多,不会有什么问题真的难到你。你拿着清晰的答案,只是想向我寻求一个态度的转变、一个无条件的退让,而我永远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更改自己的想法。”
伴随着厚重的门扉锁定轻响,亚历克斯站起身,给对方倒了一杯水。
就像以往他们无数次彻夜聊天时那样。
“您的回避源于我很爱您。”
黑色的眼睛静静看过去,人工筛选色号S091,令这位最初的人造人拥有着比一般所谓的黑眼睛、但其实瞳孔更偏向于棕色的人种拥有着更为深邃的神情。
他也确实太过聪明。
“我的爱令您产生了负担——因为我并非真正的人类吗?”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这一次亚历克斯没有移开目光,反而直视过去。
年过四十的男人眉宇间积威深重,常年不曾踏足地面让他的话语里带着天然的压迫感,有一种令人畏惧的冰冷严肃。
“你差不多到了一个容易将不同情感混淆的年龄,作为引导者的我该做的不是陪着一个在感情和认知上都不成熟的孩子胡闹,而是同他解释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这也是我同意这次谈话的原因。”
“我诞生于人造子宫,和您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对自己的造物主是什么感情我分得很清楚,我——”
“你分不清楚!”
这是自有记忆以来永远不动声色的男人第一次发火,严厉的语气吓了对方一跳。
亚历克斯整个人从桌子后面站起身,他切掉办公室里的所有通讯系统,以保证这场谈话无人知晓。
“我不是普世意义上的好人,但我有自己的原则,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越过我的原则。”
“和人类与人造人都无关,当一个年轻人以孺慕甚至是爱慕的眼光看向年长者,后者应该做的是推开那只伸出的手,而不是顺水推舟地促成错误的进一步发生。”
“你标榜自己已经成年,但你从小到大接触的人除了我以外,就是监判院简单的工作环境,甚至没有自己的社交圈——我承认在这一点上我存在着错误,而你所谓的成熟与我所目睹的千万个人相比清浅得一眼就能看到底。”
那低沉冷淡的语调没有留下一丝情面。
“在那之上,我的年龄、权力、社会地位全方面碾压你,这才是你最应该感到警醒的事情。当我想要收回那只伸出的手,你会像每一个无力反抗的普通人那样,连挣扎都做不到就被扔去销……扔出舒适圈。”
“如果我对你的爱掺杂着任何一点多余的杂质,我就应该换一个视角进行自我说服,然后以一种被动的姿态接过你递来的那只手。”
“你年轻,漂亮,在工作上很好用——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能力超过了我,足以带领人类继续前行,并且对我怀带着全然的信任。就算我拿走你所有的研究成果,将它们归为己有,再以甜言蜜语握住你的手,还在事后毫不客气地指责‘这是他的错误,他向我施以逼迫的情绪,又以诱惑的姿态诱导我’,人类也绝不可能站在一个毫无名气的人造人身边。”
“当我拥有绝对的话语权时,我从不犯错,犯错的人只会是你。而社会对于被害者的指责往往比加害者要严厉得多。”
“类似的事情我见过太多,如果必要,我会将你拎去庭审的陪审席多听几场洋洋得意的犯罪者们的自我辩述——‘她欺骗我说自己早已成年,她的行为一举一动都像个成熟的女人而非女孩,作为一个忠厚的老实人我被凄惨地欺骗了个彻底’、‘我的继子在半夜主动爬了我的床,我才是那个真正的受害者’——这样的渣滓比比皆是。”
“他们假装忘记了自己才是那个成年人,在任何时候都可以对伸出的手说‘不’,然后还要给一桩犯罪包裹上爱情的外衣,以孱弱的姿态乞求陪审团的怜悯。”
“但我确实已经成年,我——”
“当我的社会地位和权力远高于你时,你永远没有做出自主自愿选择的条件!”
亚历克斯在某个瞬间看起来想要将桌面上的所有东西扫下去,但他克制住了这种愤怒的情绪,以极快的速度调整自己。
“你所谓的‘自由选择’是虚假的,你那些自认为能够作用于我的高位感只不过是我赋予你的幻想,有朝一日当我不再怀抱兴趣并试图打破那些幻想,你连反抗都做不到,而你怎么敢将自己未来的人生寄托于他人的道德和良心之上!”
“我不会为任何事情停下自己的脚步。”
冷硬如铁的眼睛直视着不再说话的青年,亚历克斯慢慢放缓语调。
“我将你抚养长大,从未思考过你是人类还是人造人,也不曾以造物主自居,这些事情于我而言并不重要。你是我坚固逻辑之外唯一的例外,是与其他人都截然不同的那一个。但我不会因任何个体的感情而放缓前进的步伐,也不会接受父子关系外的其它情感。”
“对于我来说,人类族群的延续高于一切。”
“我明白了。”
青年闭上眼睛,有一小会没再说话。
他已然了解所有的事情不再有回转余地。
亚历克斯·R·马普兹本人心如铁石,多年工作中的相处令他逐渐明白这个事实。
以往对方展现出的部分,是经过小心挑选的温情片段,更多隐藏于海面之下的冰山根系庞大且不近人情,几乎割舍了共情心、同理心,以及道德准则在内的一系列人类特质。
这样的发现不会令他停止爱对方,但偶尔会令新型人类陷入短暂的迷茫。
有时他觉得隐隐窒息,却分不清这样的窒息从何而来。
但即便如此,被如此坚定地回以拒绝,仍旧令他感到轻微难过。
“我不会再说这样的话了,父亲。”
新型人类站起身,向前两步,不曾给出任何犹豫时间,快速拥抱住了年长的一方。
猝不及防的亚历克斯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摁下了光屏的关闭键,然后另一只手慢慢地拍一拍年轻人的后背,如同对方小时候他经常做的那样。
“抱歉对你发火。”
过好的动态视力,让青年看见了男人匆匆闭合的光屏上一整份实验报告的标题。
——《新型人类的同调监测数值Ⅲ及其参数调整》。
这只是个无意识的举动,并非有意进行机密窥探,就像是某种阴差阳错一闪即逝的巧合。
蓝胡子的钥匙在这个瞬间坠入一双温柔的手中。
一旦掉落,打开密室门扉的钥匙便再无洗净的可能性,犹如某种深重的诅咒。
它即将被流遍屠宰场地面的血染红。
“我很爱你,亚历克斯。我理解你出于同样的爱,才会同我进行这样一场严肃的谈话,所以我会认真地记住它。”
黑色的眼睛柔和地望过去,带着一点点的悲伤。
“我明白你的选择,而我也尊重你的底线,在感情之外我们都承担着名为责任的部分,很抱歉让您感到伤心。”
“我才是应该道歉的那一个,我不该将怒火抛洒向你。”
亚历克斯的手犹豫一下,最终还是放在了对方的脑袋上。
他发现他的孩子已差不多长到和自己同样的高度,他再也无法轻易将对方像小时候那样举在肩头。
“我做了太多该下地狱的事,但我对你毫无保留的爱意绝无虚假。我亲手接住了刚诞生的你,也见过你从出生到如今的所有样子,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的一生能够长长久久、无忧顺遂。”
他的手沾满鲜血,无数实验堆叠起的可怖报告全都拖曳出长长的血迹。
而他用这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对方的头发。
“我也很爱你,法赫纳。”
*********
“法赫纳,大概还有多久?”
卡兰默默地呼唤自己的半身,并迅速得到一句轻快的回答。
待机中的星舰听起来情绪高涨。
“哎嘿万能的法赫纳可以再撑二十分钟,控制器贴着卡特就行,它会主动挟持对方的智脑。我在躲着宇宙树系统黑所有的监控,让朗小心别被抓到。”
“不会。”
主导者笑了一下。
“我看着他呢。”
他的一堆眼睛都看得目不转睛,哈维丽大厦的工作人员制服是懂得什么叫服务性凝视的。该收的地方收,该放的地方放,线条服帖,严肃正式毫不低俗,但就是很吸睛。
朗当着他的面穿衬衫和马甲时,他的小触肢就想到处乱爬。
香香,想贴。
而眼下,他那剑走偏锋的伴侣很像绑架犯,从黑暗中冒出来,然后在游廊上一把抓住了正在愣神的霍尔曼家的家主。
卡特明显被吓一跳,虽然情绪被很好地收敛起来,但那种咯噔一下的波动被阅读人像是阅读书页一般的卡兰捉了个正着。
“你……”
虽然霍尔曼的现任家主有腹肌,但这得益于他本人常年坚持不懈的锻炼,并不意味着文质彬彬的一方战斗力很强。
实际上这位绿眼睛继承人的攻击性过于拉跨。
不仅打不赢怪物一样的朗和艾琳、打不赢勤勤恳恳的海因茨,就连叔父霍斯特家的女儿莎拉也不一定能打赢——毕竟莎拉和米娅干的是外勤项目,经常在做远星建设的时候遇到特殊情况也要亲自上阵扛大包,搞建筑和土木工程的没一个能坐办公室享福。
几乎是在瞬间,他就被陌生的服务生拽入阴影里。
更像绑架案了。
差不多是令没有反应过来的霍尔曼家主涌上心理阴影的程度。
“别叫,是我。想混进来见你一面挺不容易,但我时间有点紧,你自己家又被看得很严。”
“所以我只能采取特殊方式。你别说,这制服还怪好看的。”
笑嘻嘻地没松手,朗咳嗽一声。
他有点想带一套回去,首都星的品味与众不同,这里的应侍生服装充分体现了有钱人的兴趣所在——宽肩收腰,质感完美,版型力求充分展现人体的优点。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卡兰会喜欢这身衣服……喜欢看他穿。
“吓到了?”
卡特大概有半分钟没有说话,难得看上去有点懵。
他们身处哈维丽大厦的顶端,建筑物的最高点的空中游廊处,如同站立于矗立的金字塔之巅。
它俯瞰着远处的都市,完全没有外封痕迹的工事表面展现出独特的建造技艺,空旷又富丽的埃及风格和早期宗教风格融为一体,也因此获得了Haveli这样一个旧地特色明确的名字。
“真吓到了?”
沉默时间过长,朗忍不住挥了挥手,伴随着咔哒一声轻响给对方的手腕上扣了一道控制环,以阻断宇宙树系统的窥探。
然后他向后退开两步,花一点时间端详着这位好几年没见的老朋友。
对方依旧是挑不出错的古板举止,但是气质同以往相比变得更加难以捉摸了一些。
伴随着后退的动作,他看见霍尔曼家的家主终于缓缓回神。
对方先是举起手腕,盯着那枚控制环打量了一会,然后将视线转过来,重新露出一副温文有礼的笑容。
“你退得这么快……”
卡特很有礼貌地询问,那双绿眼睛里在温吞地喷着火。
“是怕我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