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茫然的帝王真的下意识摸了摸。

然后他听见男人低低的笑声。

“很喜欢吧？”

好熟悉的对话。

不久前刚发生过，只不过主次关系要颠倒一下，当时卡兰扯着对方的手去摸索自己的衬衫夹绑带。

在学以致用方面，人类确实是一个不容小觑的物种。

但星舰的主导者早已是next level的存在，他认真地想了一会，抬头看着对方。

“喜欢，非常喜欢。”

那声音轻到只有他们彼此能够听清。

“睡觉的时候，也可以这样吗？”

朗没回答，假装没听见这句提问。

当过皇帝的人淡定程度确实不一样，怎么想都很难赢过对面，再调侃下去他面临着割地求和的局势。

而大卫喝完一整杯水之后慢慢地缓了过来，只不过人还有点蔫蔫的。

“我努力习惯一下。”

年轻人说。

“您究竟是什么……人呢？”

大概率他原本想说“究竟是什么东西”，然而出于礼貌考虑最终还是改变了问法。

“说起来我确实同你们有点关系。”

慢慢地放开自己的伴侣，卡兰重新浮现出笑意。

“旧帝国的监判院开启了新型人类的培养实验，第一位非常规意义上的人造人由此诞生。这一成功的结果令整个实验被延续了下去，在其后的几十年间陆陆续续地前后诞生了三批不同质量的新型人类。”

“第三批的最后一位实验品很幸运，遇到了一位愿意成为他母亲的人。”

在数十位无名无姓的编号产品中，仅仅只有两位获得了真正意义上的名字。

第一位是那一度行走在伊甸园中的亚当，由马普兹亲手抚养长大。造物主没有用对方的肋骨捏出夏娃，也没有让不怀好意的蛇溜进乐园，但那名青年最终依旧吃下了智慧树所结出的苦果。

而第二位遇到了波旁夫人，女人将他裹在暖呼呼的毯子中，问他愿不愿意拥有一个编号之外的名字，于是他继承了对方外祖母一系的姓氏。

这是一个和老克里芬毫无关系的姓名。

“卡兰·苏利耶，听起来很像一位漂漂亮亮的小贵族，无忧无虑，快快乐乐。”

温柔的手指摸了摸孩子的脑袋——因为其它地方无从下手，对方的衣服之下全是密密麻麻的针孔，连治疗舱都无法如此高频率地治愈那些源源不断的伤痕。

“不再是编号1117，而是我的小苏利耶。”

监判院在赋予编号的时候采取的方式很神奇，他们没有按照固定的顺序编排，不像科学院以字母A至Z作为序列那样，而是沿圆周率不断向后截取四位数字作为产品对应号码。

卡兰恰巧获得了1117这个很好看的数。

“这名新型人类和克里芬三世毫无血缘关系，然而监判院的创立者亚历克斯·马普兹临时改变想法，将法赫纳的完整密钥移交给了他的母亲波旁夫人。不过这些还不足够。”

“当时的技术无法支撑起星舰的深空跃迁，现有材料只能勉强允许阿尔法级战舰投入使用。法赫纳的体量太大了，以最大功率航行或是经历跃迁点，它的整个功能性结构和外壁都面临着解体的风险。”

“因而即便获得适当的同调者，它也只能作为定点护卫舰使用，和原本预计的深空奔袭的需求相去甚远。”

朗想起了那个梦境。

他看见面容严峻的男人有着满头雪白的发，远远看去奇妙地和卡兰有些相似。

“所以亚历克斯·马普兹亲自前往深空裂隙，根据模糊的勘探引导去确认新型材料的开采可能性。”

在梦中，少年的卡兰带着淡淡的笑容，注视那场送别。

跨过近百年的时光，他亲口告诉了自己的人类一个注定的结局。

这名监判院的创立者再无回还。

只有对方释放的随行分离舱在很久后才被打捞。

“幸运的是，傲慢的狂信者最终摘下了人类所缺少的最后一块拼图，随行舱里的信息足够将现有技术完全革新一遍，FH7是全新物质的名称，遵从发现者的笔记以法赫纳的音节首字母命名。”

“它产生于极度靠近裂隙的地方，性能优于人类之前所使用的任何材料，更是远胜过早期的钛合金、镁铝合金，就像阿卡夏流淌而出的星核能源直接引发了一场引擎革命那样。”

“在那之后，法赫纳真正地‘甦醒’过来，一些优先级别的军事化舰只，尤其是阿尔法级的战舰也得到了更迭。”

“卡兰。”

一直没有说话的狗狗舰突然开口。

“所以是因为我，才造成了这么多人、包括这位监判院创立者的死亡吗？”

“在那些受试者之外，我带来的灾厄远胜于我所救下的人类，对不对？”

“受试者的死亡是亚历克斯和监判院所要承担的责任，亚历克斯的死亡源于他自己所作的决定。”

“他选定自己要走的道路，并且走到了最后。”

浅色的眼睛静静地与那些荷鲁斯之眼对视。

“而至于在战役中丧生的人类——我才是星舰的主导者，法赫纳，那是我该承担的代价。”

“如果不曾有人给你任何选择，那么不要将不属于自己的负担背在身上。”

“请……请问，法赫纳真的是那个法赫纳吗？”

大卫犹豫着插进来，看向自己朋友的眼神都变得有些震惊。

“是。”

笑着摇摇头，卡兰将话题拨回正规。

“于是第三代的新型人类成为星舰唯一的同调者，在监判院与克里芬家族大量宗亲的博弈中接过了帝国的权杖——早期监判院实际上是看好这位短命傀儡的，因此一度尽全力支持对方的上位。他们试图完全挟持政体，铲除克里芬一派对于帝国的影响力，将王室作为一个架空的吉祥物放在那里。”

“整个继位仪式差不多是三方斗争的妥协产物，监判院连同其后的格鲁萨财团和代表着王室的沙玛努针锋相对，同时中间还夹着一位作为星舰同调者的新型人类。”

“因为新统治者的基因病特征，人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纯白皇帝。”

大卫只是有点憨，而不是真的傻。

他看了看叙述者毫无杂色的长发与肌肤，又看了看有点消沉的法赫纳，嘴巴渐渐地张大。

“可是沙瓦勒毁、毁灭了……”

说到一半他也回过神，眼前这位，不久前曾笑着表示自己从阿卡夏里爬出来。

“天、天呐！”

年轻人结结巴巴地说，像是想要爬起来手足无措地立正，结果被毛毯绊倒，不小心撅了一下。

这下子所有人都笑出声，包括不太有精神的法赫纳。

那些机械手臂啪啪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你不要害怕，法赫纳和卡兰一般不吃人，我们是守法公民。”

守法公民才不会致力于执行绑架代替购买政策。

“大概就是这样的故事。”

卡兰温和地看着对方：“不过在那之后，沙玛努逃过了监判院的围剿，硬是在那些老派世家的支持下扯着一部分旧帝国分裂出去，还是挺令我惊讶的。”

“他的聪明劲头全都点在了恶劣的地方。”

事实上，最开始他这位名义上的弟弟确实想要把波旁夫人遗留下来的孩子弄死。

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野种抢夺了王位已经足够恶心，后来的女人生下同父异母的小畜生更是稀释了部分继承权。

在挑选继承人时，所有心怀鬼胎的人类都倾向于选择一位更年幼、缺乏母亲家族势力庇护的孩子，沙玛努本人的年龄有点超标，性格也已定型，不是最合适的人选。

不得不说，虽然执政能力一塌糊涂，还每天被娱乐记者挂在花边新闻头条上大肆抨击，但尔虞我诈的夺权手段被这位准继承人玩明白了。

所以对方一度想要把那呱呱哭泣的小崽子搞死得悄无声息。

但卡兰比他更快一步。

自顾不暇的新型人类自己走在钢丝上，只能将母亲的遗骸连同光会嗷嗷哭泣的孩子远送他乡，然后自己陷在养蛊般的泥潭中再也脱不开身。

“真的很难。”

轻轻地叹息着，浅色的眼睛透过那些伪装出正常模样的墙壁，看向沿着宇宙与裂隙无限延伸的星舰本体。

这是星舰的主导者第一次承认某件事的艰难。

“老克里芬的人不服从我，更愿意承认沙玛努的正统地位。监判院想要裹挟政体，在行动上处处掣肘。而从克里芬一世时积累的隐患频繁爆发，靠着极右翼武装力量组建政体的帝国差不多也要灭亡在同样的力量之上——大量反叛军占据了作为宇宙粮仓的加利多尼亚、安西和海德曼，全面掐断了最主要的粮食供给，贵族间的矛盾进一步激化，一再要求星球与主要资源比如星核能源矿脉私有化。”

“财政赤字翻到一个可怕的地步，每年的收入都远远低于所需要的支出，医疗体系和教育体系面临着全方位的崩溃。”

“我接过帝国的第一年，大批量的官员临阵倒戈投入监判院一方，亚历克斯留下的法赫纳是唯一的一张牌，我是他挑选出的那把割断格鲁萨财团喉咙的刀。”

“有人提议鼓励并扩大私人性质的武装力量，以此制约反叛军的扩张，并且抵制住监判院和沙玛努一派的侵吞。让那些手里攥着黑色黄金的人自己去招募组建部队，来平衡分配极度不均的势力。”

“可以等到清理完沙玛努和监判院再同这些武装力量进行拉锯谈判，寻求共赢的合作。”

他转头看着自己的伴侣：“我没有同意。一旦拉开闸口，那将成为下一只反噬帝国的恶魔。”

他在毁灭反叛军基地的时候从未考虑过留下活口。

一次出征会烧掉大量的黑金，令本就入不敷出的帝国财政更加难看，如果不能以最快的速度摄取最大的利益，这摇摇欲坠的庞大政体会即刻解体。

新继位的皇帝从层层封锁中抢夺回了针对加利多尼亚和安西的控制权，把最大的粮食生产和仓储星球，以及除星核能源外最富裕的能源产地给强行收拢回来。

“但是沙玛努这么做了。”

朗低声说。

“我们都知道帝国允许私人武装存在，他在分离独立出去的时候向魔鬼寻求帮助，以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得到的结果就是如今帝国的边境线烽火四起。”

“傀儡帝国的内部太多势力割据，名义上的皇帝已经被无限架空，老派世家和新冒头和豢养私兵的垄断型大型公司财团几乎将它掏得一干二净。那些反叛军和你所在的时代不一样，他们是活不下去的帝国公民，被压榨、被变卖直至深陷泥潭，最终不得不走上流血的道路。”

“所以他的聪明用在恶劣之处。”

卡兰浅色的眼睛中带着一点叹息，像是在回望某个遥远的过去。

“沙玛努想要抢夺那把代表着至高权力的椅子，但他根本没有撑起一切的本事。”

“至于我……”

当男人的手伸过来牵住他时，卡兰闭上了眼睛。

他将脸颊贴着对方的手背。

“我终将再一次亲眼目睹帝国的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