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驶舱解锁的瞬间,在原地等了一天的海因茨噌地一下站起来。
他的老朋友跌跌撞撞地抓着舱体的边缘,怀里抱着毫无反应的另一个,试图踉跄着爬下来。
虽然苏莱曼转达了法赫纳的话语,但Ignis的驻军指挥官依然放不下心。
随着金乌被运往地下收容库——这种东西实在不能放在外面——他硬是蹭了进去,并且坐满一整天。其间奎里纳被带了进来,领着她的是那位星港稽查队的队长,不仅亲自接人,手里还拎着饭。
“那位之前抽调了你们的入境记录,顺便喊我把你的同伴带过来。”
整个阿拉穆特都受到不同程度的损毁,沉降的建筑群需要再度运转调整、完成表层与底层的置换,轨道环崩出了十几处缺口。苏莱曼再没露过面,只是找人做这件事,被突然点名的稽查队长差点没绷住。
接奎里纳的路上他认真思考自己的职业生涯是不是要到头了,通过他检查的这群人,鬼知道为什么惊动了哈默拉的最高层,怎么想都不是好事。
反倒是少女心大得很,拍一拍对方的肩膀。
“别怕,不管什么结果,你总不会比我更惨。”
好难听的实话。
“而且上面都让你顺便送饭了,说明我可能还会再活一阵子。”
然而等她见到海因茨,奎里纳又迅速变成了另一种表情。
“你们真的有毒。”
她用鼻子喷气。
“告诉我说这是一次隐秘的行动,‘拿到基因崩溃抑制剂就走’、‘找不到就算’、‘绝对不会暴露身份’、‘放心不会赖账’……然后我被武装稽查队的队长亲自拎进哈默拉的地下军火库,并且还听到了‘是那位小哈默拉下达的命令,别问,不知道,问了也没用’这样惊悚的情报。”
奎里纳抱着双臂,高高扎起的马尾甩在脑后。
“解释一下?你出去拯救妇女儿童的时候是把那位小哈默拉也一起揍了吗?”
解释不了一点。
海因茨看着面前的地面。
好在饿得要命的奎里纳先选择了吃饭。
等到她吃完饭想要重拾话题,金乌的驾驶舱从内部启动,裂开一道缝。
被恐惧压了太久的海因茨瞬间站起身。
他始终担心法赫纳的判断出错、导致驾驶员罹难的情况发生,在没见到人之前,窒息感长久地萦绕不去。
以至于朗带着卡兰动作不稳地爬到一半,就被两双手臂紧紧地接住。
他几乎陷入半昏迷状态,凭借本能地抓着伴侣的手。
“你好重啊,全是肌肉吗?”
跟着海因茨一起跑上前的年轻向导龇牙咧嘴,一边疯狂冲Ignis的指挥官使眼色:“我撑不住了我撑不住了!”
闻讯冲进来的是武装小组和医疗队。
这批人动作迅速地将人抬上微型运输舰,准备送走进行更进一步的治疗。中途有人触碰到卡兰,结果被吓了一跳,“有死人”这句话明晃晃地挂在对方的脸上。
然后他们硬是没掰开男人攥紧的手,只能将任务目标放一起。
跟在他们后面出现的是消失了将近二十四小时的苏莱曼。
“一起。”
男人轻声哼笑。
“不用分开,主要治疗那个会喘气的就好。”
他看了祖莱卡一眼,对方立刻从善如流地走向奎里纳。
“我带你去换身衣服,看一看休息的房间吧。”
年长的女性声音温柔,注视着同为哈默拉出身的少女。她在说话时显得和风细雨,永远不会带给聆听者过大的压力,同时又很具有说服性。
“我们都经历了漫长的一天半,适当的放松可以缓解疲劳。我想一个短暂的安眠会起到很好的效果,请跟我来,我为你点一支安眠的香。”
伸出的手臂一把拎住了准备蹭在治疗队身后蹿走的Ignis指挥官,苏莱曼笑了。
“至于你……”
琥珀色的眼珠总是呈现出攻击性的情态,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带着一丝捕食者的气息。
“您跟着我,长官。”
海因茨沉默而执拗地将目光锁定在朗和卡兰的身上。
“我要跟着我的朋友。”
苏莱曼不说话,就那么看着他。
在僵持了片刻之后,Ignis的指挥官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原本处于防御状态的肩膀倏然放弃了抵抗的力道。
“行,我跟你走。”
然后他被飞行器一路拉到了伊斯罕宫。
整片宫殿在沉降收容时,靠近边缘的庭院坍塌了一小部分,眼下尚未被修理。
但它足够大,房间足够多,几乎从无外人进入。
钢铁骨架的攻击设施密集到令人头皮发麻,武器和微型防御壁覆盖了一层又一层,严丝合缝地守卫着其下的一切,内里反倒是看不见多少科技的痕迹。
旧式巨大石块和灰泥浇筑起这历经数百年的古老建筑群,采用了木质雕花的窗框,配合着大量的砖石和琉璃装饰,圆顶与穹顶交替,细密画被绘制在墙壁之上。
不久前他遥望灯火的尽头,现在身处其中,海因茨发现每走一段路,墙壁上都会悬挂着铜制的壁灯。
而几乎所有的窗台下都放置着香炉,有的点燃了,而有的则盛满灰烬,木质香味经久不散。
“是安息香和乳香。”
注意到他的目光,走在前面苏莱曼放慢脚步。
“还有一些沉香,不过它们的数量太过稀少,不经常使用。如果感兴趣,等会可以给你点一支。”
在海因茨摇头前,黑市星球的主人突然靠近一步,然后毫无征兆地俯下身去。
一只手穿过对方的腿弯,像捞一只猫那样将Ignis的指挥官抱起来。
在这一瞬间,出身于霍尔曼家族旁系的男人全是的毛都开始炸。
绿眼睛瞬间唰地睁大。
和应激状态的猫毫无区别。
“你干什么?!”
本能先于理智发作,可能是被迫目睹了太多次自己的老朋友整天和伴侣黏在一起的场景,从无概念的海因茨现在对过近的男性接触有点过敏。
停机坪广场上争锋相对时还算好,太过激烈复杂的情绪让他没空注意细节,但眼下四周空无一人,他的直觉突然开始狂拉警报。
“你发什么疯?!”
差点挨到一个结结实实的肘击,苏莱曼皱眉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些不可理喻的事物。撤去嬉皮笑脸的伪装后,哈默拉的掌权者其实也没那么爱笑,更没有太多的话。
“你的腿,不是磕到台阶了吗?你刚刚走路都在一瘸一拐吧?”
“我能自己走!”
全身都绷紧到极限的一方快裂了。
高压状态下的一整天时间里,海因茨都没太想起自己的腿。
跳下小代步艇时,他因为急着冲到金乌的身边,而磕在了蓄水池的台阶上。但太过紧张的人类是感受不到疼痛的,时时刻刻担心朋友生命安全的重负令他完全忘记这件事。
更何况训练赛场上受的伤经常比这重得多,没人觉得有什么。
“不。”
这一次,苏莱曼真正笑起来。
不同于前几次的冷笑或是嘲笑,他仿佛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琥珀色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
——过于明显的血色沿着偏白的肤色蔓延,自颈项而上,绿眼睛像着火一样。
他还没见过这样的神情出现在海因茨的脸上,他那精英作态的长官只会在生气的时候升温,但眼下的情形和生气无关,反而更像是某种羞耻。这令他感到一点稀薄的好奇和惊讶。
“被职介比自己低的人抱着走很丢人吗?”
这下换成Ignis的指挥官不吭声了。
紧闭的嘴巴拒绝回答,但就是铁了心要跳下去。在脸上险些挨了几下、并且对方连受伤的那条腿也开始试图踹过来后,苏莱曼终于松了手。
“您的自尊心总是在奇怪的地方作祟。”
重获自由的一方深呼吸几次,把发毛的心态摁回去。
“你之前在做什么?”
话说出口的瞬间,海因茨感到一点后悔。对方不再是下士安德烈,而是那位小哈默拉,没有向他汇报的义务。
重新往前走的男人倒是没太在意这件事,只是将步速放缓。
“很多。帝国的反叛军送来一些灾后重建的物资支援,毕竟这里夹在帝国和联邦的边境线上,和对方的负责人谈了谈。”
冷淡的话音中带着嘲讽:“他们闻风而动的速度倒是很快,资金也足够多。”
“重整阿拉穆特的城市结构,把收拢沉降的部分翻上来,再把矩阵收回去。”
“清点受损的建筑和伤亡人数,派人维护轨道环。”
慢慢地说着,苏莱曼没有再回头看。
因为他那好奇心大过天的长官不知不觉挨了上来,某些方面而言对方的行为确实很像猫,摸又不给摸,偏偏非喜欢往跟前凑。
“整理交易碑群系统,为那些在交易其间滞留阿拉穆特的星际商队提供相关补偿。”
“然后将喀里库节推迟一周。”
“节日,还会举办吗?”
没想到对方针对随口一问并未卖关子,不带丝毫敷衍地说了一些哈默拉内政相关的事宜,这令海因茨有些尴尬。他只能选最轻松的话题问。
他们穿过长长的走廊,月影穿过木质雕花的窗户,投射在墙壁上。整座伊斯罕宫沉入寂静,每一步都带着空旷的回声,燃烧的熏香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我还以为这个日期是固定的,错过就错过了。”
“民众总要有点盼头,否则一年到头只有劳累可言。”
“纪念日只是个形式,他们需要的是一个欢乐和相聚的理由。哈默拉的人很顽强,贸易让我们不缺财富和武器,不会因为一次异种潮汐就战战兢兢。”
琥珀色的眼睛里没有含带任何感情,苏莱曼伸手推开一扇房门。
“到了。”
海因茨伸头看一眼,一时之间没有说话。
地面铺满柔软的织毯,那些羊毛的纺织品色泽艳丽而柔软,踩上去也不会发出丁点声响。
墙壁上的挂毯也是同样的形态。
金线和银线编织出细细的花纹,仿佛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只配作为毯子的装饰品而存在。
柔和的灯盏带着一点朦胧的余韵,这是见惯了财富、拥有自己的家族信托基金的海因茨也很少见到的直观奢侈。
但这一切都不是他脸色黢黑的原因。
令Ignis的指挥官说不出话的原因只有一个。
——对方给他搞了张目测超过三十平米的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