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说过。”
在沉默了一小会之后,海因茨再度开口,同时动作的还有他的另一只手。
Ignis的驻军指挥官以快到难以看清的速度卸下了对方腰上的枪,并且在一片瞄准的声音中将那把武器举起来,手指摁住蓄能槽。
“所以呢?”
苏莱曼没有动,也没有松手,只是冲严阵以待的部队摇摇头。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对方。
直到绿眼睛的男人缓慢调转枪口,将口径对准了自己,把枪托递往相反的方向,哈默拉的掌控者终于皱起眉。
“我的朋友在你手上,我在你的地盘,你的部队用枪指着我的头,我们现在无法离开。所以你要对我开枪吗?安德烈·哈德森。”
海因茨的手臂纹丝不动,他逼近一步。
“我在问你是否要第二次选择对自己的长官开火。”
攥紧的手指终于缓慢放开。
苏莱曼没有去接枪,只是露出一个笑容。
他将双手举过头顶,表现出一个退让的姿态。
“我可不敢这么做,您上次的一拳捶得我够呛。”
对方掩饰得很好,但是在他的面前依然有点不够看。
猫一样的眼眸在睁大的时候带着点紧张的神色,但又没到性命相关的紧张程度,直直地盯着目标,根本不懂得回避。
就在Ignis的指挥官刚悄悄地松掉一口气的时候,苏莱曼再一次扯住对方的手腕。这回他抓的是拿枪的那只胳膊,并且把自己曾经的长官扯得整个人踉跄着往前倒。
“但是——”
有力的手掌强行按住对方的后腰,防止挣扎得太过激烈的猫蹿出去,他逼着男人稍微仰起头看向自己。
“正如您所说,你的朋友在我手上,你也在我的地盘,你们现在无法离开。”
“众所周知我非常喜欢做生意,只要利益足够大,哈默拉连功能性星球都可以买卖。您打算支付什么代价换取一个出路?代价不满意说不定我真的会选择杀人灭口,毕竟您的朋友连机体都被我拆散架了。”
海因茨愣了一下。
“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成傻子?所以什么鬼扯都说得出来。”
“我看起来像是智力发育低下?”
安德烈……苏莱曼的表情轻度扭曲一瞬,像是想笑但又忍了回去。
“当然没有,我只是搞不明白您深陷敌方大本营,却如此充满信心的缘故。是那些虚假的相处经历为您带去了某种天真的幻想吗?还是说您对人性怀带着过分充沛的期许与憧憬?”
这下海因茨是真的沉了脸。
“别把人当小猫小狗逗弄,安德烈。我有眼睛,我自己会去看,自己会做判断。”
“我自己的士兵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你来做评判。我亲眼见到了现在的哈默拉是什么情形,也见到了那些在第一时间折返地面进行救援的船只。”
“你所叙述的故事,他人叙述的关于你的故事,我选择自己需要部分的听。”
“你偷偷溜进Ignis的军队蛰伏了近三年,又在听见猎犬监判队透露的污染物处理方式后悄然离去——你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比起死气沉沉的宝石,那双燃烧般的眼睛更富有生机。
“我要是相信你把金乌拆成这个样子,我才是真正的傻瓜。”
“为了这颗星球你能够忍受在看不惯的我手下换花肥,现在你告诉我,你在同科学院撕破脸之后,又把帮助哈默拉武装部队击退异种潮汐、封闭裂隙的外援搞瘫痪,亲手截断了自己的另一条后路,同时准备再得罪霍尔曼家族?”
“如果你有这种想法,我建议你同时去看心理医生和神经外科。”
对方在生气的时候,眼眸会变得明亮。眼角的血痕还未擦去,颜色更富于反差。
苏莱曼不置可否,他只是在欣赏这样的景色。
“那也不妨碍我将你们全数羁押,再慢慢榨取自己想要的合作或是更多的答案。你看,人总会低头,为了足够大的利益或是足够大的威慑。”
“你说得对。”
海因茨活动了一下手腕。
“但是你知道我之前同朗保证了些什么吗?就在你登出内网模拟战的那个晚上。”
对面的家伙露出一个神定气闲的好奇神色,微微挑起眉,以表情示意他“请说”。
这种游刃有余的俯视态度过于令人火大,他很不喜欢。
被朗按在地上打了十次已经是忍耐的极限。
下一秒,海因茨能动的那只手一拳揍在对方的小腹处。
这一记攻击丝毫没有留情,紧接着的一脚更是踹向哈默拉最高掌控者的小腿迎面骨,直接把恶劣的野兽踹得向后退了整整两步,身体半跪下去,搭在他腰上的手也完全松开。
“我对朗说,我的手底下或许有一群不服管教的家伙,但还从来没有出过逃兵。”
海因茨居高临下地看着琥珀色眼睛的男人。
“我会把他亲手抓回来,然后抽到他再也没力气对自己用鞭子。”
然而他没有继续动手、令事态进一步恶化升级。
海因茨站了片刻,最终走近一点。面对着表情似笑非笑的前下士,他以相同的姿态慢慢地蹲下身,坐在地上。
手里攥着那把抢来的枪,Ignis的指挥官强忍着没有回头,没有再次将目光移回支离破碎的机甲之上。实际上他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血液几乎无法流通。
“但是在那之前,你得告诉我——朗怎么样,他是否还活着?卡兰是否还活着?”
那双绿眼睛里难得露出一丝紧张,像是害怕听到什么不好的答案。
苏莱曼啧了一声。
他厌恶这种紧张。他确实需要和那位第五军的前任舰长做点生意,这笔生意还挺急,否则也不会这么好说话地接收了金乌,但是他同样厌恶看到霍尔曼家族出身的军官因此而动摇。
上一刻揍过来的拳头相当用力,每一回的相处都充分佐证了眼前的人吃软不吃硬的底线。然而眼下因为朋友的缘故,对方的火没有完全发出来,甚至是带着点谨慎地强行忍了回去。
可见这位指挥官也没那么傻,怀抱莫名其妙的信心是一回事,但是理解到身处他人的地盘又是另一回事。很多时候他搞不清对方是真的迟钝还是太过敏锐。
天生坏种的男人做了个“过来些”的手势。
“靠近点,我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事实证明,从未被人真正伤害过的名种猫会在同一个地方重复犯错,被逮了两次后,居然还敢有恃无恐地往前凑,像是相信他不会真的做出什么野蛮行径。
这一次苏莱曼没有留情,也不再遮掩。
他将自己的猎物整个扯进怀里、牢牢地禁锢在有力的双臂间,近距离欣赏那双睁大的眼睛。
低劣、恶毒又缺乏道德的野兽因为对方震惊的神态而心情愉悦,粗糙的手指再度抚摸过Ignis指挥官的眼尾。
“活着。”
他说。那一点接触的皮肤很热,也很柔软,只是被擦过,干掉的血痕就化作簌簌染开的深红细粉。
“你的朋友们都还活着。法赫纳将金乌转交给我,因为它需要休整时间。”
下一秒,他感受到那具强撑着的身体慢慢地放松下来,无法控制般地卸掉了所有的力气,在他的怀抱中因为后怕而难以觉察地细细发着抖。
苏莱曼愣了一下。
所以判断是错误的。
对方在见到那具碎得不成形状的机甲后其实恐惧得要死,担心听见任何关于朋友的死讯突然降临,也害怕他翻脸不认人,但仍旧装出一种毫不露怯的样子来,因为知道退缩只会带来更糟的结果。
谁再说Ignis的指挥官不会演戏,他就一枪崩了那些胡说八道的人。
琥珀色的眼睛看着天空,看着穹顶之上同样破碎的轨道环。
苏莱曼的手指没入对方柔软的头发,轻轻地揉一揉自己的长官,就像仍旧身处于内网模拟战的旧梦中那样。
他没再吓唬海因茨。
“哈默拉接收了他们,他们不会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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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较于外界情势的瞬息万变、以及阿拉穆特主城区广场上所发生的争锋相对,梦境之内呈现出更为跳跃安逸的状态。
它们不受惊扰,以甜美的姿态包裹住未曾醒来的人。
大部分场景闪回以乱序的形式播放,从一张椅子转到一片旷野,切换只在瞬间。
最开始朗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
直到他看见了那个眼熟的小书橱。
一个摆放在房间角落的、堆满童话书籍的小橱柜,里面放着难得一见的纸质印刷本。
在光屏和智脑取代一切的现如今,想要寻找一本纸质书籍相当困难,大部分时间它们只会出现在贵族的藏书室内,成为收藏展示品的一部分。
这并非星舰内的场景。因为星舰捏出来的小柜子里空空荡荡,原本塞满的书本全都消失不见。
仿佛法赫纳只是构建出了一个大致的雏形,却没有添加上关键的细节,以此来区分旧日和现实。
但此刻,那些书本全都好好地装在里面。
通往阳台的门也是真实的,当它被推开,夹杂着植物气息的风吹拂进来。
朗看着远方,许多建筑物以熟悉但又不完全一样的姿态展现在眼前,他曾见过它们焦黑崩塌、化作灰烬的模样。
他身处沙瓦勒的赫舍丽宫、那间属于卡兰的小小卧室。
人类所能回忆起的最后一个场景没什么用处,在金乌冲进祂的本体后,千万道声音抓挠着大脑,仿佛指甲在铁板上划出长长的痕迹;又仿佛是烧红的钢刀在搅动,把所有的脑髓和意识切割成碎片。
金乌的外甲发出遭到碾压的咯吱声,系统在发出装备老化警告后迅速断线。
然后他沉入黑暗。
等他再一次醒来,正身处赫舍丽皇宫。
或许阿卡夏裂隙内的时间能够倒流,又或许这只是一场短暂的梦境,但朗的身体已经先于理性而行动。
“卡兰?”
通往外界的门紧紧地关闭着,他搜寻了所有的衣柜和壁橱,最后在床底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那一个。
年幼的人类——还活着的人类蜷缩在角落里,没有睡在柔软的床上,而是像兽类那样躲在床铺之下。仿佛黑暗的裂隙能够带来一些安全感。
男人不得不俯下身,同样趴在地面上,向着对方伸出手去。
“卡兰?”
没有回答。
于是朗往床底下爬一点,不得不说这种事情从他十岁以后就再没干过。
十岁之前他倒是经常做这种事情,为了吓唬自己的兄弟,又或是为了逗笑自己的父母。
好在赫舍丽宫的床够高,否则以他高大的身材真的很难钻进去。
等到他最终挤到对方身边,谨慎地碰了碰那孩子的肩膀,一声不吭的新型人类终于抬起头来。
那是一双野兽般的眼睛。
“观察,时间?”
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语调的起伏。
“卡兰”只是看着他。
“现在,就去换实验服。”
朗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会藏在床下。
他的伴侣在躲避那些研究员。
但床下的小空间并不能带来实质性的安全,也无法拖延下一次观测的到来,所以被找到的新型人类呈现出一种习惯的姿态,冷淡又漠然。
他轻轻地将对方抱在怀里,并且因为狭窄而差点将床拱跑。
“卡兰”愣了一会,悉悉索索地侧过头去看着他。
“你是谁?”
他听见年幼的孩子问。
“你不该,出现,在我的梦里。”
所以这并非过去。
这只是一场短暂的旧梦,一截意识的碎片——不知为何他们的梦境连在一处,但这并非难以理解的事情。
在刚认识不久时,阿卡夏的同源者捧住他的脸颊,询问人类是否需要一场永不醒来的美梦,对方可以将那些记录的长轨编织成型,送给他另一个没有丝毫悲伤的人生。
朗在伴侣面前从不保留自己的思想,他知道卡兰偶尔可以阅读那些余波,对方大部分时候并非故意那么做,只是一种附加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