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赫请他去的宴会,规模不大,地点放在一家酒楼,里面很安静,整栋楼都被包下来。
陈从玉进去的时候,那酒楼一二楼根本没人,店员出来,引着陈从玉上了三楼。
人实在少的很,几个礼部、鸿胪寺的官员,慕容赫一行人,还有陈从玉。
慕容赫身材极为高大,坐在一侧桌旁,见他进来,从位置上站起,强壮的像一头熊,给人极强的压迫感。
那些礼部官员,本来就害怕恐惧慕容赫,原本战战兢兢喝酒,见他起来,酒杯一抖,险些撒了满桌,暗地里悄悄关注着慕容赫此人的动向。
“陈大人,来了。”慕容赫的大雍话不错,看起来凶悍的外表,做起大雍的礼仪也像模像样。
陈从玉只笑着点点头,跟着他坐在安排好的位置上,正和慕容赫面对面。
而陈从玉身边恰好坐着孟自容和孟由安两兄弟。
孟自容倒是一派从容,孟由安看见他,双目怒视,像是冒着小火苗,狠狠别过头不去看他,但过一会儿又扭回来,像是打量一样,又似乎是好奇,盯着陈从玉看。
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陈从玉看看前面的慕容赫,身侧的孟氏兄弟,惊觉自己这是掉进狼窝了,如果不是在京城,恐怕前面身边这些人立刻会掏出一把匕首捅了他。
“慕容王子怎么突然有兴致邀我来席。”陈从玉接过孟自容倒来的酒,这人低眉顺目,看起来几分小意温柔。
陈从玉不合时宜地想起某人,不由感叹,这大雍的文官啊,不管是忠贞的还是叛离的,一个比一个能装。
慕容赫道:“我仰慕陈大人已久,特意请大人一叙。”
陈从玉轻轻笑了:“一届武官,粗陋笨拙,何以当得起王子的仰慕,实在惭愧。”
对面那人顿了顿,接着像是试探又像是回忆:“早年间便听闻陈大人伟绩,更有幸曾和陈大人交手。”他看着陈从玉,眼神暧昧,说话模糊不清:“说起来,这一时我们第三次见面了。”
陈从玉下意识反驳,可他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极爱模糊的残影,让他有了猜测。
他的表情变化,慕容赫都看在眼里,他自得一笑:“看来,陈大人已经想起来了。”
“我有点印象,这么多年殿下的功夫长进不少。”陈从玉举杯,眼神越过杯沿,直直看向对面,看着慕容赫褐色的瞳孔。
原来这一圈,都还是旧人呐。
时间回到隆泰二十四年,彼时陈从玉二十三岁。
杀了秋水后,统领之职落在他头上,紧接着他就被萧统派去了幽州,助沈随风大败北狄。
那是一个秋天,草原上秋高气爽,太阳明亮,临近中午,稍微有些毒辣。
十来岁的慕容赫年纪小,又想来张扬肆意,不服管教,北狄和大雍的战事他就没有参加,父兄骁勇,其他叔伯也都是雄才伟略。
落在他身上的责任稀薄得只剩下吃喝玩乐。
他喜好野猎,草原像是海红塔徜徉遨游,刚刚吃过饭,就提着一张弓,带着两个小玩伴出来追鹿打狼。
北狄和大雍的战事焦灼,可远在千里之外的战火烧不到这碧绿丰美的草原,烧不到年轻炽热的少年的心上。
慕容赫背着弓,策马追着一头肥硕的鹿跑,那鹿惊了,撒丫子就往远处跑,慕容赫双腿夹着马腹,婢女束好的辫子在脑后一晃一晃。
他从背后取下弓,拉弓搭箭,微微眯起一直琥珀色的眼睛,随着马的颠簸节律,缓缓瞄准鹿身。
咻一声,一只箭雷电般一闪而过,鹿哀鸣一声,软软倒在地上。
“喔!王子勇武!”
“您一下子就打中了!王子打中一只大鹿!”
那两个玩伴争先恐后上来,互相抢着去捡猎物。
慕容赫被夸的倨傲地抬起头,被晒的黑红带着雀斑的脸上,勾出一个大大的笑。
他故意板起脸训斥:“别弄坏了我的鹿。”话音刚落,就又笑起来,接着喊道:“带回去,我们一起吃鹿肉宴。”
两个人嚎叫着跑过去。
鹿很大,还有一口气,他们把箭拔下来,商量着怎么拖回去。
其中一人从草堆里摸摸额头上的汗,直起身歇息,忽然看见远方有一匹马往这边跑来。
他拉拉身旁人的衣袖:“你看,那里有一匹马。”
“还真是,又遇见一匹马,王子快过来,您看,那里有马!”
慕容赫骑着马晃悠悠过来,看见一匹披着马鞍,挂着缰绳的马匹过来。
不是一头野马,这倒是蹊跷。
那马匹斜着跑过来,姿态也很奇怪,慕容赫感觉不对,叫那两人:“你们两个先回来。”
“怎么了?那马我们不要吗?”
慕容赫没说话,有些近了,他发现马身似乎有些倾斜,一边重一边轻,好像有什么重物缀在马的另一边,他们看不到的那一边。
慕容赫意识到什么,立刻大喊:“先上马。”
“马那边藏了一个人!”
按理说,情况诡异不明,最好撤退,可他们年少轻狂,只是上马做好准备,却是留在原地,好奇等待那马,或者说那人靠近。
越来越近了,慕容赫看见从马腹下面露出来的黑色衣角,马奔驰方向渐渐转正,他看见扣在马鞍上一只白皙有力的手,紧接着是他的手臂,肩头露出来,最后是一张带着青黑面具的脸,还有那双淡漠冷静的眼睛。
暗暗踩在脚蹬上,借用马身掩藏,接近他们。
慕容赫说不上来这一刻是什么感觉,他只是在看见面具的那一刻,立刻从身后马侧拔出一柄大刀。
果然下一秒,那人突然暴起,旋身坐在马背上,显出真身。
“你是干什么的?”
“摘了面具说话。”
他们还尝试交涉,那人不语,蓦地抽出一把刀,策马朝慕容赫扑过来。
慕容赫大惊,他万万没想到,出来一次碰上这种不要命的凶徒。
但他也不是吃素的,见那人凶悍,浑身充满力量,举刀相迎。
他在北狄王室中有几分英勇能打的名声,可今天碰上这人,却一时招教不住,明明对方的刀更窄,看起来更薄,可那刀却好似有千斤重,直压得慕容赫手臂震痛。
他节节败退,咬牙用刀抵挡,剩下两人见他不敌,立刻协助迎战,慕容赫这才减轻压力,原本想三对一,必胜,可对面那面对一个或者三个,都一样游刃有余。
“你是谁?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我们?”
他们还很年轻,脸庞黝黑又带着稚嫩,说着叽里咕噜的北狄话,妄图和对方交涉。
可对方却丝毫不停,只是和他们过招。
慕容赫咬牙,瞅准空隙,拿刀往他脖子上架去,本想威胁他停手。
可他像是有一百把刀一样,刀在他手里,乖巧是像是他第三只手,几乎翻出花来,铛一声挡下来,慕容赫的刀尖只堪堪挑破他耳后绑面具的带子。
接下来的一切在慕容赫的脑子里慢下来,他被踹下马,于此同时那人蒙面的面具也掉下来,露出半张脸。
一半露在天光下,慕容赫看见他雪白的脸颊,还有上面因为晒伤出现的很小很小的褐色的血痂,像是他脸上的雀斑一样,花朵一样红色的唇,还有半垂着的眼,纤长的睫毛懒懒垂着,轻轻撇了他一眼。
另一半仍藏在面具造就的暗色阴影下,紧接着男人腾出一只手,将面具又扣在脸上。
他就那样单手拿着刀,分别将两个玩伴挥下马。
慕容赫这时才发现男人根本没有伤他们的意思。
修长白皙的手扣在青黑面具上,显得皮肤更加耀眼雪白。
男人坐在马上,冷冷打量他们一会儿,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面对玩伴的痛骂质问也不说话。
只是收了刀,执起缰绳懒懒一扯,继续前进。
时至今日,慕容赫还记得他说了什么。
他用晦涩的北狄话,朝着不远处的背影,叽里咕噜的:“你叫什么名字?我能认识你吗?”
“你往那里去干什么,那里是我父王的营帐,你去那里会死的!”
后来,他捂着伤骑马回了王帐。
得到了父亲被杀的消息。
凶手蒙面而来,单刀入营。
其名鹤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