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蓬候在外面,蓝烟私自做了决定收拾行囊准备明日就往黄阳关去。
闻浔因有正事在身不可再拖,况且京中闻家也来了信催促提醒。
闻士,闻浔因的父亲,向来不喜欢他,责难的信雪花一样从京中不断飞过来。虽然他已经不再是闻氏的当家人,可终究是主上的长辈,闻士也固执己见,不知道回去会仗着父亲的身份如何数落主上。
乌蓬想,真是可恨,可恨在血浓于水的至亲人偏偏针锋相对,互相知道弱点,可要杀又杀不得。
或许他们巴不得主上出什么事,闻沛固不是也在京,说不定正虎视眈眈觊觎着他大哥的位子。
他想的入神,当一声破门声想起,他哆嗦着吓了一大跳,佝偻着背往后跳了一下。
闻浔因踹开门,阴沉沉地看着他:“陈从玉呢?你们让他跑了。”
乌蓬立刻跪下:“属下无能,陈公子太快,我们没能追上。”他垂头不敢抬起。
闻浔因硬生生扯出一个笑,看着正前方那个大开的空洞的门,白森森的牙露出来眼神执拗偏执,恨不得咬下谁的肉:“从玉啊,我的从玉你竟然这样弃我而去,不要让我抓到你,不要让我抓到你……”他的声音越来越轻,逐渐消失在空气中。
月亮爬上了高空,星子铺满月夜。阳峡县县口,一群官兵拿着灯笼半扶着身子,眯缝这眼往地上看,似乎再找什么。
“都给我找仔细点,找到了重重有赏。”那位闻大人的侍卫大喊。
一个小衙役偷偷看了眼前方找到匆忙的闻大人:“也不知道在这儿找个什么劲儿,这么大的官一枚小小的玉戒丢了再买一个不就得了。”
“醒了,你小声点,别被听到了。”
闻浔因循着白天的行踪一点点摸过去,地上石子泥土混成一团,他跪在地上,用手一点点摸索,衣摆染脏了,指头也粘上泥。
怎么会找不到?闻浔因明明记得白日就是在这里他摔倒撞碎了玉戒,现在他的指背上还有淤青。
不可能,一定能找到的,他不死心,将那堆石子翻来覆去地找。
石子在他掌心指尖摩擦,磨的血肉模糊。他看着自己渗血的手,想起了陈从玉。
那日遭赵流叶偷袭,其实他也发现了那支箭矢。
他本是要避,但他知道在陈从玉心里,他一直是那个文弱公子,这种人怎么可能会与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一只箭。
他那时脑子里完全混成一团乱丝线,他站定身子想要去拉陈从玉,可是刚刚伸出手。
陈从玉就携着重如千钧的力道撞进了他怀里。
如果他还是早一点坦白,陈从玉知道他的底细,就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他保护他,以致阴差阳错之下废了一只手。
废了一只手……
“他的左手不会再好了,闻浔因闻大人这都是拜你所赐啊。”
柳奇讥诮的声音他仿佛还能听到。愧疚夹杂着悔恨席卷了闻浔因此刻的大脑,他用力掐紧了手心里破皮的肉。
这都是他的报应,是他活该。闻浔因攥起一把石子握在手心,可是从玉啊你好狠心,狠心弃他而去,就在他们刚刚行过夫妻之礼之后。
一个尖锐的刺痛扎醒了他,他微微回神,张开手掌,从手心拔出一块小小的碎片。
是那枚玉戒的碎片,闻浔因拉近了灯笼,甚至因为没有放好,火烛一歪烧到了灯纸,火焰在他身旁燃气,甚至渐渐爬上他的衣摆。他却只是慢慢地看着那零散的碎片。
“主上!”乌蓬过来踢开了灯笼的余骸,火烛被地上的泥土扑灭了,光照一下子暗下去。
“我的灯呢?我的灯呢?”闻浔因仓惶寻找,直到乌蓬把自己手里的灯递过去,他才又看起那堆碎片。
他轻轻拾起三四块大的,原本是美玉,现在却四分五裂,碎的捡都捡不起。
他拿了手帕包好,起身吩咐:“来人,将此处的石子泥土一起带走。”
后面的衙役对视一眼,听话地带了袋子用手去搓。
“等等。”闻浔因心头一跳,说道:“还是我来吧,我来。”
黑夜已临,众鸟归林,几只白鸟跨越千里,飞入京中。
“幽州来信,跟在闻浔因身边的那个收尸人叫陈从玉,云州人,做收尸人多年,性傲贪财,在收尸人里算得上有名气。”黑衣下属低头谨报,“他武功不错,随身带着一把长刀,长刀银亮似雪,看描述有几分像那位大人的佩刀。”
刀,一把长刀,陆潮坐直了身子。他和哥的刀是同炉打造,用的矿石也相差无几,只不过他的剑助萧显宫变时丢失,不知下落。
闻浔因走之前还借着皇帝的手问他要了造刀的石头,想要找人。
如此看来,是他不会错了,他细细在齿尖研磨“陈从玉”三个字,是哥离开后新的名字吗?真好听,不过还是比不上他给哥取的那个名字。
“然后呢?”
下属继续:“不久前他们离开阳峡,却在阳峡县外遭龙岭窟土匪埋伏,身边跟着的一对双生子受袭而死,陈从玉本人受重伤,废了一只手,现似与闻浔因决裂,一人离开了阳峡。”
双生子,恐怕就是哥身边跟着的那对榫卯双刀。他们竟死了?
陆潮又惊又忧,陈从玉的功夫有多高别人可能不清楚,但他与其一同长大,当年内部没有人敢对上陈从玉和他的那把刀,他厮杀至今,所向披靡,未尝败绩。
连上一任夜敕统领秋水都死在他手里。
他竟然会受伤,会废一只手,何等可笑,这天下,他为第一,谁能伤他?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下位那男人顿了顿道:“龙窟岭赵流叶用重弓伤了那位大人,据信上所说,是为了给闻浔因挡箭,大人才受了伤。”
贱人,陆潮猛地站起,闻浔因那贱种,自己会武功还让哥给他挡箭,真是废物,连一支箭都躲不开吗?
哥呢,太蠢,一个贱人死了就死了,竟然为了他去挡箭活活废掉一只手,他不会真和闻浔因有什么关系吧。
陆潮眯眼冷嗤,和金钗一样,为了一个男人卑微到了地上,这情真能让人忘生死吗?
哥离开他后怎么把自己照顾成这样。
怎么能爱上别人?还为别人舍生忘死。好一对感天动地的有情人,他这个局外人还真要落泪鼓掌了。
“那他们缘何决裂?”陆潮饶有兴致。
“具体不清楚,似是和阳峡县令沈赋有关。”
又有一个男人,沈赋,他想起来了这么个人,一个蠢的要死的酸腐书生。
还真是惹人爱啊,哥。
陆潮轻轻抚摸起一旁架子上的一张面具。
面具极薄,触手冰凉,诡秘的花纹勾在上面。
正是每个夜敕都要戴的面具,他摸摸自己的脸,哥从来没见过他长什么样子,恐怕站在他面前,哥也是认不出的。
屋子里静悄悄的,黑衣下属站在角落,轻轻擦了擦手心的汗。
不远处木架前的男人微微俯身,靠近那张面具轻轻嗅了嗅。
似乎香气跨越了时间留存到了现在。
“你退下吧,时刻关注幽州那边的消息,尤其是陈从玉。”他手上还有玉印,这东西还是先让他找到的好。
陆潮拿起那张面具,缓缓在塌上坐下。
他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哥的样子。
那时,那个死掉的夜敕被替换的事已经被大家知道了,陈从玉被鸿羽毒哑的嗓子好了后,大家就都听出了不对,况且他的天赋表现都与之前截然不同。
但是没有敢揭穿,秋水也知道,不过这些上等夜敕选择性忽略过去,是决心要留下那个少年了。
其实也没有什么,每天都有人死,每天都有人进来,多一个陈从玉不多,少一个陈从玉不少。
可惜他的天赋太好,好的超过了当时同受训的第一——陆潮。
陆潮从第一变成了第二,他如何能接受。
他对待陈从玉不冷不热,心里计划着之后哪次提选中杀了陈从玉,又或者平时就不露痕迹的杀了。
他要统领之位。
可惜陈从玉太小心了,他的计划越拖越久,拖到了陈从玉十六岁的时候。
彼时他已经彻底进入武道,百般功夫千样兵器,无不精通。
陆潮再无打败他的可能,当然他也一次都没有赢过。
他揣了一包毒药去了陈从玉的房间。
一路上他神情淡定,说着找陈从玉切磋的谎话,穿过葱郁竹林,越过开的靡丽的芍药,他来到了陈从玉偏僻的庭院。
他性子冷淡,对夜敕众人极其仇恨,据说当年鸿羽掳他来时,他正在山上给他生病的爷爷采药,老头重病躺在床上指望陈从玉伺候过活。
他刚来的时候,闹的大,陆潮当时以为陈从玉关禁闭快傻了,傻了也好就不用他自己动手了。
可他很快就能振作起来,振作后继续闹。
最终秋水松口让他回去看一看。
他满心欢喜又带着担忧的回去,却发现亲人早在当年因他迟迟不归,重病缠身,活活饿死在病榻上。
那一天众多夜敕出马,将陈从玉拿下带了回来,牢牢控制起来。
当年的事实在讳莫如深,他也是知道寥寥,自此陈从玉性子愈发古怪,暗杀了鸿羽后安分下来。
陆潮想着接近陈从玉的院子,乡下人农院的样子,里面种了几颗大树,墙上也爬了绿藤。
绿藤的叶一层一层的铺在墙上,风一吹来,绿浪一般,起起伏伏,波光粼粼。
那扇窗户开着,窗户隐约站了人,陆潮将自己藏在树后,小心窥探。
陈从玉洗脸,他挽起双袖,露出的手腕雪白伶仃,手指修长如玉,缓缓撩起水,敷在脸上。
他低着头,看不清面貌,面具放在一边。
细碎的水流亲吻过他的脸后从指间滴落,滴滴答答地落在水盆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清透澄澈的水似乎倒影着院中的一切,朦朦胧胧的绿意照映。
陆潮的心好像那水波一样,微微轻荡,他有些好奇,勾着头去看。
陈从玉抬起头,水珠从脸上留下来,出水芙蓉一般,眉目冷清如画,就这么清清淡淡地朝外一瞥。
越过横斜在窗前的绿枝,一直看到陆潮。
枝叶随风摇曳,斑驳光影洒在那人脸上。
就这么一眼,就这一眼。
陆潮再不能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