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生金乌,月落春山哭。
早春的天气还有些严寒,海上尤其是风大。太阴星从天际渐渐隐没,一轮红日刚刚从海面上升起,海岛群山之间仙葩灵植上夜里沾上的露珠都还没滚落到地上被阳光蒸发。
处处是湿冷。
东皇太一坐在东海海边码头的石桥上,裹紧了自己的衣服,觉得事情不太妙。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刚死不久,但这只是在他的记忆里,实际上,他死很久了。
掐算失效,天道也感应不到。东皇太一没有办法,只得拦了一个路过的小散仙,正打算问问今夕是何夕,发现自己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太一不知道,他死了很多年以后,三皇五帝里有一位很有能耐,砍掉了天梯,试图绝地天通,虽然没禁住准圣大能、圣人子弟这些厉害人物,等闲仙人还是很难下界了的。
从那时起,仙神还好,神与人之间再想像曾经一样用道音交谈再不可能。
等到通天教主违逆天道、封神之战后,圣人子弟无事也不能下界了,哪怕是下了界的神仙,一个个也是和气稳重,不再像从前一样喜好争斗了。
人间界如今都是些不成气候的小仙小妖。
但太一现在还不知道。
这是洪荒啊!
他在这块天地里活了很多年的,虽然现在这里大变样了,但他是本地人……本地鸟没错啊。
怎么听不懂人话了呢,不应该啊,大家不都用的大道符文大道之音吗?
对方瞧着还挺害怕他的。
你怕我干什么?
我又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当年上清通天都夸他美姿仪、好风流,世上难得佳郎君呢。
太一眨眨眼,透过对方的眼睛发现了问题,这个血呲呼啦、脸上带着血和灰,头发灰白,身上灰扑扑的人是我?
坏了,我当年是自爆死的来着。
太一后知后觉地想到,他脸上这些血污里,不会有一部分是他的脑浆子吧。
东皇太一,上古妖庭二把手,难得被自己的猜测恶心到了。
那个虽然很害怕,但是很有点善良的散仙给他留了点物资,见他不再拦着自己,慌不择路地驾云跑路了。
我看起来有这么可怕吗?
东皇太一临水自照,被自己吓了一跳。
确实有点可怕!
好在他习惯了在汤谷洗澡,东海临近汤谷,他也懒得再找地方,就近把身上的血污清理干净,那散仙八成也是玄门中人,给他的衣服也尽是些道袍。
太一犹豫着,穿了件符合他挚友喜好的正红道袍。
这样水中人看起来依旧神色苍白惨淡,但比起先前已经好了很多,依稀可见当年名震天下的东皇太一的三分神颜,往人群里一站,也能让人产生此乃人中龙凤、绝非凡人的惊叹了。
太一自嘲,可他要人的惊叹做什么呢。
他还记得他死前妖族大势已去,他的兄长在玉巫族的大战中死亡,侄子们尽数陨落,他有何面目再见面二位嫂嫂,他虽然拖着剩下的祖巫一起去死,但巫妖二族气数已尽,非人力所能及也。
如今展目四顾不见人影,可想而知如今妖族也是落寞了。
东皇太一的脸上露出些难过,为人弟不能帮扶兄长,为人君不能庇佑臣属,他这个东皇做得很失败。
所以他为什么会重回人世呢?
能做到这种大手笔的,除了那位地位尊崇的道祖,想来就只有天道了。
难道时至今日他对天道还有什么价值?
自爆过的脑子不太好使,太一顿顿在那坐了许久,直到明月落下金乌始升,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无论天道是不是利用他,他重回人世一遭都不能白来一趟,至少叫他看看昔日故人,看看妖族如今的状况。
东海啊,他记得有一位故人在这。
近乡情更怯,不敢见来人。
离得曾经的碧游宫越近,太一心里就越有点惴惴难安,他这挚友一向是最喜欢热闹的,为何如今这里如此安静??
可能是对方年纪渐大越发的稳重了吧。
自我安慰的话是这样说着,太一却不敢全然相信,天下无不散之宴席,天下也从来没有能够长盛久衰的道理。
可通天他比谁都聪明。
过去的,现在的,未来的事情,他比谁看的都更清楚,曾经就是对方劝他不要跟妖族牵涉过深,哪怕他是东皇太一,哪怕他是天庭的二把手,也要记住盛极反衰的道理,生死枯荣,是天底下最不可小觑的道理,哪怕是道行通天的修士,小瞧天道,妄图逆转天道的规律,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已经付出了惨烈的代价,难道通天也步上他的后尘?
不可能,他是看的这么清楚的一个人,他又有个疼爱他的老师,哪怕到最迫不得已的时候,他相信老子和元始要舍弃他,也不会相信那位高高在上的道祖会舍弃他的小弟子。
那可是甘愿被弟子仇恨,也要在巫妖大战的时候把他的小弟子拘在紫霄宫的存在。
通天薄情得很,应该不会落到和他一样的处境才对。
他在仙域真境外犹犹豫豫,既怕进去后心中最恐惧的猜测成真,又怕通天在里面载歌载舞,兴致上来了拉着他舞一段。
他伤还没好呢,把他脑浆摇出来怎么办。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间,一只身覆日辉的金乌从海面上落了下来,正落在他身旁的碧波里。
那只乌鸟摇身一变,化为了一个身着袈裟,脑袋秃顶锃亮的年轻人。
东皇太一想要上前一见的想法瞬间缩了回去,脚步瞧瞧往后移。
怎么……是个秃顶鸟。
他惊疑不定的看着对方。
仔细看看,倒也能看出来眉眼处有些许他兄长的神韵,是他们家的小几?
对不起,隔的时间太长了,最近脑子也不是很好用,真有点想不起来,主要是他死的时候侄子们都还小,现在是真认不出来,万一不是侄子,是侄孙子呢。
太一藏匿好自己认真观察,发现那个秃毛鸟……人熟练的拿出了一顶白色假发,往自己头上一套,也不解袈裟,在身上径直披了件道袍,就要往仙域真境去。
什么情况?
太一有点难以理解,这什么疑惑行为艺术么,原谅老古董陛下,他自爆的时候还没有释教这个东西呢,西方二位圣人,人家是正儿八经的道人打扮,这衣服只穿一半是什么意思啊?
难道是穷坏了?
太一开始思考,怎么样在没钱没势力的情况下接济一下可怜侄子(侄孙子)。
说是侄子不太认得,说是侄孙子有些过于显老。
就这么胡思乱想的功夫,那做道士打扮的秃驴已经熟门熟路穿过禁制进了仙域真境。太一手心冒汗,这时候他才有几分活过了真实感受,他要不要跟着一起去仙域真境?
那必须要,太一才把手放在仙域真境的阵法上,就被自动识别拉进去了。
太一:……
一面觉得不愧是我的挚友,真够意思,我死了这么多年还留着我的信息方便我进出,一面觉得有诈,上清通天,他是那么长情的人吗?
这要是他哥哥帝俊还活着,留点他的遗物日日思念太一觉得很正常,要是通天,有点过于诡异了啊宝。
你可是在你大哥遇险之后会喜滋滋的蹦起来说这样你是不是就能当老大了的孩子啊。
他绝对赞同上清通天对他是有感情对说法,但,要说最爱谁,他绝对还是最爱他自己。
所以他会留下一个魂飞魄散之人的信息放在眼前日日碍他的眼吗?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
不对劲,十分有十二分的不对劲。
该说不说,挚友就是挚友,哪怕现在挚友脑子不好使,神魂不全尚处轮回中,本能也会对某些人生疑。
“你叔父确实很谨慎。”
金色的毛笔笔走龙蛇写出四个大字,常清常静,乌发红衣的圣人调侃地看向他身边的时候弟子。
毗卢仙擦擦头上的汗,“老师谬赞。”
“你觉得我说的没有道理?”
毗卢仙心中叫苦不迭,这叫他怎么说是好,他只是下意识一句奉承啊,早知道叔父来老师这样高兴,就应该叫大师兄或大师姐来。
孩子道行不够,哄不好老师啊!
本来看见叔父活了挺开心的,虽然还不太全,但叔父活了老师不高兴,这可不好办啊。
哼。
通天教主放下手中的笔,瞧着他写的这几个字,写着常清常静,他的心里是一点也不平静,原以为要耗费许多功夫,没想到着历劫之法如此给力,虽然现在的太一看起来还呆呆的,但不要紧,按照那功法所说,多吓吓就好了。
“你知道怎么说话吧。”
顶着老师似笑非笑的脸,毗卢仙自觉压力山大,还好他的异母弟弟非常擅长阿谀奉承,定光仙停下磨墨,乖巧应答,“老师放心,您看中我兄弟二人,将叔父大人交到我们手上,绝不叫您失望。”
这两年圣人老师脾气越来越喜怒无常,不喜人在身旁伺候,除了小凤去依旧以童儿的身份侍奉在侧,难有人能够亲近老师,如今老师将这事交给他们,是对他们的器重,哪怕非是叔父大人,老师肯叫他们做事,那也是我辈弟子的荣幸,定光仙早早告假,比毗卢仙来的还要早些。
“你向来有主见,为师是放心你的。”
这话定光仙也不好接了,有主见是个好词,可从圣人老师嘴里说出来就不太好了,封神之时,老师最讨厌的不就是有主见三个字。
哼,人人都有主见,只他这截教之主没有主见?
好在圣人老师也没有要他们回答的意思,略略写了几个字,稍感疲惫,截教主挥挥手叫他们退下。
毗卢仙、定光仙恭敬行礼,直至退出大殿,才起身交谈。
“定光,依你看,老师到底是高兴故人相见还是……”
还是只是想找个乐子?
若是常人,自然是老师的乐子更重要,他们截教向来是只要老师高兴哪管外面洪水滔天的性格,只是毕竟事涉至亲,不得不探究。
定光仙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不管是乐子还是深有感触,总归老师交给我们,就要好好办,不要辜负了老师的期望。”
想到这,定光不由打了个寒颤,忙又补充,“你我是圣人弟子,行事自然要处处以老师的意志为准,喜恩师所喜,忧恩师所忧。”
毗卢仙停顿了下,明白定光仙的未尽之语,“我知。”
玄门和曾经以血缘联系起来的龙凤、巫妖都是不一样的,入了玄门,就要事事以师门为重,以掌教圣人为主,他们之间是以道统承继而非靠血亲延续,虽然圣人老师从来不会对他们跟本族联系有异议,可也不见得有多喜欢他们因由血缘扎堆抱团。
老师是懒得很,封神之后等闲不爱出门,也懒得过问人间事,只在碧游宫和紫霄宫读读书,看些热闹,从前那些收徒的爱好,如今都像是潭死水一样的浸没了。
可两位师伯还有的是精力折腾。
毗卢仙皱眉,“两位师伯近来越来越能折腾,难保不会波及我碧游宫,牵涉到老师,不得不慎重。”
你看,他就说毗卢仙也聪明得很,一点就透,再大的私心不满,只要打着为老师好的招牌,实际也确实可以说是为老师着想,那再大的罪过也是可以体谅的,君不见哪怕是袭击二师伯的彩云仙子,只要是站在老师的立场上,也可以在神道继续修行。
“两位师伯确实很烦人,只是我想,老师近来如此不悦,恐怕不只是因为两位师伯。”
毗卢仙顿了顿,好声好气询问。
“好弟弟,我知道你一向比我聪慧,你可知老师为何烦恼?”
定光仙见势不对早投二师伯,虽然众人皆知不过面上惺惺作态保全自己,但圣人老师不曾说过对他处置,于是到底还是给了他一尊佛位,不比他过了千年才见佛光。
他倒也乖觉,封神结束后立刻来向圣人老师请罪,又主动请缨照顾在西方的诸位师兄弟,祈求老师怜悯慈悲,连连叩首,又云自己愿为老师做暗棋,探听两位师伯玉西方教内情,竟真的叫喜怒无常的老师熄了怒火。
定光也不瞒着他。
“道兄,你可知两位师伯最近在谋划八仙得道的事情。”
“这和我等有何关系?”
“好道兄,你一向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