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楚意脑子乱得要炸开,双手不自觉搭在肚子上,空空如也,是一个大洞。
她强自镇定,探手进去,里面同样空无一物。她从外面抚上自己的胸口,心跳还在,可却感觉自己像死了一般。
修道常说,只要心不死,人就不死,这里的心并非指心跳,而是心气、精气神。
凡间杀人,人死灯灭,可修道之人须魂飞魄散才算真死。倘若身死,尚有药可医,即便医治不了,也可入魔道,不算真死。
即便如此,可当下身子垮了,心跳虽在,这种滋味却难受至极。
她茫然地躺着思考,自己是个善良的人吗?
钟楚意笑了,没有给自己答案。
可那四条妖兽却给出了它们的“答案”。
灵泉元气虽诱人,却难敌母体的诱惑。它们折返到钟楚意身边,鼓起颈部,对准钟楚意,发出嘶嘶或哈哈的喷气声,甚至喷射出毒液,准备攻击。
半张不张的蛇目中,有一只已经完全张开,闪亮的圆瞳紧盯着钟楚意,嘶嘶试探,弓着上半身,浅金色的鳞片仿佛是上天的偏爱,如此幼小却已有了盔甲。
那猩红蛇目让钟楚意愣了几息,她终于清醒,一切都是欺骗!
她本以为和那妖修有几分情分,虽这感情来得莫名其妙,可如今看来,他的孩子团团围住自己,恨不能立刻吃自己的肉、喝自己的血,踏着自己扶摇直上,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他自己!
钟楚意冷笑凄惨,心渐渐冷下来,告诫自己世间有情不过是无情的幌子,早该断了柔慈之心,可自己总是不听。
如今回想,风崖山也好,长龙派也罢,曾景仰的东方师兄,与自己有过一夜错情的男子,甚至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还有那方知柯和秦关,哪个有真情在心?他们不过是爱自己这副皮囊,又有谁见过她的心?
人修如此,妖修更是凉薄。她尚且迷惑母爱从何而来、缘何伟大,这些妖兽就迫不及待想要生吞自己。吃肉喝血它们早已做了,如今连这微薄的心也不放过!
钟楚意双手撑地,慢慢坐起来,严阵以待。
不,不是微薄的心,她能感知到心跳剧烈,那不是生气,而是愤怒。
她冷眼看着周围嘶嘶探来的妖兽,心中冷笑,什么慈悲为怀、为他人造福、牺牲自己,绝不可能!
她不去看自己惨不忍睹的身子,渐渐继续吸收周围灵气,冰莲感知到她的怒火,抖擞精神渡给她灵气。钟楚意的愤怒渐渐转为平静的愤怒,她站起身,一脚踹向身下的冰莲,冰莲晃动几下,蔫巴的姿态更甚。
然而这一脚似乎是战斗的号角,灵力自她脚尖泄露。
离得最近的一只妖兽想要盘旋而上,被钟楚意毫不客气地一击命中,它钉在原地,蛇信子吐得张狂,嘶嘶声似在怒吼。
生气?
该生气的是我!
钟楚意灵力如箭射出,四条妖兽欺身而上,缠绕间一条咬住了她的小腿,一条盘上了脖子,蛇口一张便是一口,钟楚意鲜血飞溅。
可转瞬之间,她将四条妖兽制服在手,尽管四条妖兽如今都有小臂粗细。
这不过是试探。钟楚意嘴角冷笑,眼神泛着冷光,内心却出奇平静。
这冰莲虽是觉慧上师压制她杀心的神器,却也能成为钟楚意的心法幌子。
先前她动气时,冰莲便加大灵气输送。冰莲有镇定人心的效用不假,却也能输送灵气稳固自身。
当下,钟楚意便感知到一股纯粹的灵气进入体内,冰凉之感刺得她浑身生疼,但随即便是奇妙的清爽。
自她想起琼那只妖修后,便觉得泉池空间多了一股异香,细细嗅闻,钟楚意有了不好的猜测。
她身上溅了许多毒液,脖子处还被一只咬了一口,也不知有无毒液注入体内。
可冰莲刚刚渡给自己的灵气冰凉霸道,自己却还能体会到清爽之感!
电光火石间,钟楚意明白了什么,破口大骂这类妖兽淫\贱!
在琼之前,独山追捕这类妖兽时,也曾出现相似情况,当时没注意,眼下一想,只觉这类妖兽无耻至极。
钟楚意笑得诡异,苍白着脸,细细打通体内周天通道,尽力接纳冰莲渡来的纯粹灵气。
她能感知到这灵气是水属性,水生木,所以自己能容纳。
钟楚意一边拿捏着四只妖兽,一边努力为这股纯粹灵气开拓通道,好让身体接纳吸收。
她以灵力束缚着四条妖兽,只要不流露出杀心,佛门便不会阻止。
可感知着精纯水灵在体内虽能吸纳,却行进缓慢,仿佛不愿流动。钟楚意心下焦急,深知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她飘飘欲仙,体内燥热与镇定两股力量此消彼长、相互抗衡,如同高手过招,令她备受煎熬。
她假意生气,想着遭遇的那些不平之事,越来越不甘。
果然,冰莲又传来许多精纯灵气,或许这便是冰莲本体的精华。
钟楚意眯着眼睛,看着眼前半死不活挣扎的四条妖兽,它们即便看似平静,实则暗藏狼子野心,想要弑母?
钟楚意想着便加大了灵力对它们的压制。
霎那间,身体有些麻木不得动弹,好在她控制得当,没露出铲除它们的决心。
这麻僵感去得也快,冰莲为了抚平她的心,一股浓厚精元递到钟楚意体内,钟楚意心头一颤,大喜过望!
如今,沉坠坠的水灵在体内流动,倒有了些压迫感。
钟楚意不管不顾,如今她要慢慢消耗这些小崽子的力气和元气,同时高速抢夺泉池灵气,让它们干瘪瘪地活着。待得佛祖打盹,只需一点力气,不怕它们不死!
钟楚意笑了,完全忘却自己也正处于危险的突破边缘。
此刻,冰莲衰败,墨蓝精元源源不断输送至上方女子体内。那女子虽肚口大开,里面空洞无一物,却心平气和地拿捏着四条妖兽,画面诡异至极。
……
九丘之巅,墨蓝光芒陡然绽放,亮如烈日,旋即光芒消散,陷入一片黑暗,仿若方才盛景只是虚幻。
沓空见状,心知冰莲已然消散。
他环顾四周,不见觉慧师叔身影,目光又落回九丘之巅。
不知为何,他仿若被使命羁绊,挪不动脚步。
自那女子出现,他便停下修行思索,似有什么在等他。
沓空轻叹,原地坐定,这一等便是六个时辰。
凌晨时分,乌云蔽月,寒气陡然加剧。
九丘之巅,泉池剧烈抖动、水汽蒸腾,波及周边方圆一里泉池。
沓空看着无人使用的泉池热气袅袅,眨眼间水位便降下一黍。
百黍流逝,月光破云而出,阴寒之气大盛。
九丘之巅结界处,似有血腥之气弥漫。
沓空心神一动,神识瞬间飞入。
眼前景象骇然,那腹部开口的美艳女修,脸上满是不甘与遗憾,面色苍白中透着红紫,如被扼住脖颈,蜷缩在结界边缘,似有一双无形之手禁锢她的行动。
泉池内血水四溢,早已干涸,十几朵莲花枯萎焦黑,一只死去的蛇状妖兽压在一朵之上,脖子处细细断开,那是一处鳞片尚未长好的脆弱部位。蛇目圆睁,断首与身躯分离。其余三条妖兽在空中疯狂舞动。
显然觉慧师叔不仅制住女修,也控制了这些妖兽。
泉池结界内血花四溅,生灵相残之景令人心惊。
沓空见状,原地念起经文,为逝去生命超度。
此刻,钟楚意被制住命门,动弹不得,满心不甘。
她刚捏死一只妖兽,便被觉慧上师察觉。心中正暗自冷笑,觉慧上师的声音便在这方空间响起:“女施主,为何要取它们性命?因果循环,杀生造孽,福祸相依,汝之所为,恐种恶因。”
钟楚意默不作声,心想若要杀她便痛快点,何必讲这些大道理。
她的想法似被觉慧感知:“贫僧不杀生,然汝罪孽在身,如何面对丹劫?因果不空,业障随身,丹劫临头,何以解脱?”
钟楚意反问:“我有何罪孽?”
至于丹劫,她觉得天要杀她便杀,人生本就困苦,为他人幸福牺牲自己,实在不值。
“女施主未历人间苦厄,身在福中不知福。今日之举,以为杀祸?岂不知福祸相倚,所造亦是自身孽根。诸般因果,皆由心起,善恶一念,祸福随行。”
钟楚意翻了个白眼,却因呼吸不畅,真的翻起白眼来。
觉慧终究松开她,也放开其余三兽。
此地有佛修宝气,三兽与人一时都安静下来。
钟楚意眼前无人,却仿若感知到觉慧上师俯身轻抚枯萎变小的冰莲,似在低语“可怜的孩子”。
钟楚意心中也觉冰莲可怜,它的牺牲实在可惜。
她心想,觉慧上师如此厉害,为何不一开始就出手,他在此,妖兽必然不敢妄动,冰莲又何须牺牲?
觉慧有所感,道:“女施主莫要误入歧途,冰莲自有其使命。今与汝讲法,是望汝明白,这些妖兽杀不得。孩子尚幼,教导便会懂事。众生皆有佛性,慈悲为怀,方能度化。”
觉慧语气慈爱,如父亲般,正为冰莲和其余莲花哀叹。
钟楚意听在耳里,却有异心,觉得他就像世间某些父亲,总站在自己立场要求母亲,哪懂得母亲艰辛。
片刻,钟楚意回过神,感觉自己落入圈套。
果然,觉慧上师教诲声传来:“汝既为母,为何不慈爱待子?生而为母,当怀慈悲,育子成人,方为正道。”
……
钟楚意不想再听,此时她体内灵力汹涌,泉池灵气与冰莲精元已炼化七八分。
在这般情形下,她修炼速度竟如此之快,只觉头顶似有吸石,仿佛灵魂要立刻脱壳而出。
她慌乱稳住心神,不敢再吸纳精元,可体内灵气如满溢之杯,止不住外泄。
沓空在一旁将二人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只听觉慧师叔还在教诲这迷失的女修,而那女修灵力外泄,冰莲精纯的水莲之气溢出,沓空第一时间察觉。
这些外溢精元自动朝他涌来,他瞬间心神澄澈、通体冰凉,脑子一时空白,身体却好似离女修近了些。
实际上,沓空神识仍在原地,只是女修外溢精元只朝他而去。这样的情状觉慧上师想不注意都难。
觉慧感知片刻,仍想对钟楚意说教几句,可她灵力外泄乃不祥之兆。
按常理,修士只吸纳灵气,哪有灵气外泄的,除非身处灵气荒芜之地,如凡间。可此地灵气浓郁,修士灵气外泄,说明其身体似有漏洞。
觉慧不再耽搁,又给钟楚意罩上一层结界。
这下,灵气无处可去,环绕钟楚意不断冲击。钟楚意全身窍穴又开启几处,大吸之后必有大放,她已留不住多余灵气。体内冰莲精元仍在缓缓运转,在这灵气往复间,她似多了一分敢于变革的力量。
“啪嗒”一声,钟楚意只觉体内多了一股势力。
若内视,便会发现丹田之处,原本青绿木源中,多了几丝墨蓝水源,且颜色渐深。
钟扬自小让她规避的双灵根回来了,水木双灵,在这灵气吸收与泄露的运转中,不断吸纳冰莲精元,水源之力逐渐增强……
亏得她没有爆体而亡,可出现泄气之态,焉知不比爆体危甚?
九丘之巅泉池不再沸腾,乌云压月,云层越积越厚,狂风骤起,似有暴雨、电闪雷鸣将至。
“有人要突破了!”
外面弟子被这异象吸引,立刻出声,“竟有人敢在莲台泉突破,不怕保灵住持的戒尺吗?”
众人皆紧盯天空,关注这雷劫之象。这是典籍之外的玄妙,唯有广览多参,方可知晓这乾坤六合、大千世界之奇伟瑰丽。
钟楚意只觉脑海嘈杂,有声音如鬼魅般缠着她:
“汝为母,安能杀子?”
!
“汝为母,安能杀子?”
!!
“汝为母,安能杀子?”
!!!
“汝……”
“啊——”
钟楚意凄厉尖叫,无法否认,也无法承认。
她不能说自己没想杀那些妖兽,却又不承认它们是自己的孩子,可它们确实在自己腹中孕育。于是,她只能大口喘气,高声叫喊,试图压过这质问之声。
修士对自身修为变化通常有感知,钟楚意明白,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