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间,模糊的声音在江后福的耳畔响起。
“江后福……”
“江后福……”
“醒醒……江后福……”
这……不是陈澈的声音。
意识到这一点的江后福猛然睁开眼,一把抓住那只即将落在她肩头的手,眼神充满警惕。
“你想做什么。”
而男生则被新同桌这过激的起床气吓了一跳,直接愣在了座位上不知所措。
“江后福,你站起来。上课了知不知道?都最后一节课了,还没睡醒吗?”
讲台上班主任兼数学老师的声音强势袭来,将刚睡醒的江后福从余梦中彻底剥离出来。
“现在已经高三了知不知道,正是冲刺的时候,你成绩不稳定,不要松懈了。”
听着讲台上班主任老生常谈的责备声,还没弄清楚情况的江后福站起后首先却是奇怪地环视过四周——
高考倒计时的电子表,墙上的励志标语,几个背过身看热闹的同学——自己身上穿着和他们一模一样的黑色冬季校服,而摆在她面前课桌上的是一大堆的复习资料,右上角统一写着主人的班级和姓名——高三三班江后福。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是在学校里,刚刚还不知不觉地在班主任章平的课堂上睡着,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抱歉,章老师。”
江后福低下头,掩住脸上毫无波澜的表情。
她在班上并不是个喜欢出头的人,即不是班级的中心,也不在班级的边缘;她就和大部分的普通学生一样,安分守己地充当着学校和班级里观众的身份。
不去接触麻烦,也不成为麻烦。
江后福立马认错的态度让章平老师也不好说些什么,况且平时这孩子的表现也老实,再说高三复习紧张难免会有犯困的时候,便摆了摆手,让她坐下。
“坐下吧,下次注意就行——大家拿出上周考的数学卷,今天来讲题……”
江后福坐下后,从抽屉里翻出厚厚的一沓试卷。
上周考的数学卷?她好像没有什么印象了。
而大小不一、科目不一的纸张杂乱地堆叠在一起,无疑给本就没有头绪的她增加了翻找的难度。
黑板上的题目已经写到了第五题,但她还是没有找到章老师说的那张卷子。
“要不……看……看我的吧……”
同桌的男生红着脸小声说着,声音因为紧张还有些结巴。
江后福瞥了一眼男生的卷子,的确是自己那堆几乎要被翻烂的试卷里没有的。
“那谢谢了。”
得到回答后,男生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试卷往她那边推了推,大半张试卷越过三八线,来到了另一张桌子的领地,卷子的主人却还内敛地坐在原地丝毫没有靠近半分。
江后福翻箱倒柜地找出一个笔记本,一边看同桌试卷上的题目,一边记下老师的讲解。
可才写下一行字,江后福手中的笔就停了下来,一股排斥学习的奇怪感觉涌上心头,就像是自己已经经历过一次备战高考的时期一样。
是刚才做的那个梦太真实了吗?
但想想之前,她确实有时候一点学习也不想搞。
江后福没再做过多的细想。
反正自己卷子都丢了,听也听不进去,共用试卷人家也不好做笔记。与其内耗自己,不如遵从内心的想法,试试做点别的什么复习。
“那个……”
江后福刚想和同桌的男生说自己不看他的试卷了,话到嘴边却意识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在尴尬即将发生的前一秒,她眼尖地看清了男生试卷右上角的姓名。
“……季知,你自己用试卷吧,我去做别的。”
说着,江后福又将试卷推回了他那边。
“……嗯。”
季知的声音轻得几近于无,连听力一向不错的江后福都险些没听见。
他们本就不熟,江后福不想学,季知自然也没有权利说些什么劝她的话。
他埋头在试卷上写写画画起来,时不时还会抬头看看老师投影在白板上的参考答案。
选择自主复习的江后福还是高估自己学习的自觉性了。六门课程的复习资料在桌面上轮流交互,每一本幸运科目的停顿时间不超过一分钟,连笔尖的墨水几乎都要凝固。
不写了。
江后福把笔放下,斜倚在窗边,右手骨节微微弓起,掌心托着半张侧脸,索性摆烂。
余光中,她看见同桌少年稍长的碎发下眉毛微蹙的脸。
从她这个角度看去,衣着干净的少年抬头望向黑板,那紧绷的下颌线分明地切开了光晕,又在转折处融成羊脂膏般温润的弧度。
稍长的浅棕色头发掩去了他大半部分的容貌,可也使他那张看上去薄而柔软的嘴唇如花瓣一般点缀着。
季知吗……
江后福的指尖随着思绪起伏轻敲颧骨,少年的姓名在她唇齿间无声地反复吞咽。
她对这个名字似乎并没有什么印象。
除此之外,她的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是什么呢?
江后福将脸侧向左边,好看清同桌的动作和神色。
季知看上去很专注,在试卷上密密麻麻地记下老师所讲的每一处重点和细节,笔下的字迹干净而清秀,一如他清瘦如新竹的身形。
只是他卷面上差不多占了半数的鲜红划线让江后福很难不注意到。
“唔……”
她想她知道心里对他那股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
他的头发过了眉毛。
他们年级主任可是为了严格监管学生易容而随身带剪刀的人,怎么可能会放过季知这个长度的头发。
不过——
江后福抬起手,遮住视线中季知的凸起的喉结。
长得倒是挺漂亮的,乍一看也分不出性别。
她的眼神不加掩饰,只有对美的欣赏和对心中那股奇怪感觉的怀疑,全然没有在意同桌明显变得有些不自然的
“江后福——”
班主任的声音再次从讲台上传来,伴随着尺尖敲黑板的声音。
“要认真听课知道不?等下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哦。”
江后福乖巧地侧回了身子,内心却没有激起任何的波澜。
下课前的时间漫长而无聊透顶。
她想起刚才睡着时所做的梦,漫无目的地随意拉起左手的袖子,却发现戴自己的手腕上的正是梦中那条蓝色的吊坠手链。
这好像是梦中所谓水诡的化身,她还记得他的名字是叫沈觉川。
想到这,她又从衣领里掏出了脖子上的挂坠。
那是一块冰冷的血玉,温度与本就带着凉意的掌心不相上下。
江后福仔细端详着掌心的血玉,梦中与它有关的那些细节都能一一对上。
她记得是叫江归……
江后福还没来得及细想,下课的铃声就此响起,数学老师正巧讲完填空题的最后一道,识趣地给早已蓄势待发前往食堂抢饭的学生们放行后便走出了教室,临走前还不忘叫了声江后福的名字。
“啊……”
她差点都要忘记这码事了。
没有急着去吃饭的季知站起身,主动给坐在里面的江后福让出了出去的位置。
“谢谢。”
江后福从他的座位上跨出,经过季知时,她的鼻子灵敏地捕捉到萦绕在他身上的淡淡皂香。
她悠悠走在抢饭人潮的末尾,等从后门出去后就快步跟上了班主任的步伐。
“跟我来办公室。”
章平注意到了走在身后的江后福,扬了扬手让她跟着自己。
师生二人在逐渐稀疏的人潮中逆行而过,来到办公室门口时,却发现绿色的铁门紧闭,唯一朝着走廊的一扇窗也被窗帘从里面遮住。
打头的章老师抬手拉了拉门把手,没有拉动,大抵是被锁上了。
“咦?怎么上锁了?”
她有些奇怪。
自己所在的办公室是六人间的集体办公室。
今天下午除她以外还有一名物理老师是有课的,但那位男老师在她去上课前也并没有告诉她今天会提前离开,她这才没有带办公室的钥匙在身上。
“老师,里面有人。”
江后福有听到门内传来的窸窣声响。
章平的耳朵还没好到能听清门内的声音,但江后福平时也算是个老实本分的学生,不至于在这上面骗她。
于是乎,她敲响了门。
“唐老师?是你在里面吗?麻烦帮我开开门,我没带钥匙。”
章老师在门口敲了半天门,指关节在硬邦邦的铁门上敲得生痛,里面都还没有任何反应。
就在她拿出手机打算给唐老师打个电话问问时,门却在此时被打开。
“抱歉啊,章老师。”
办公室的门终于被打开,一名皮肤黑黄、带着黑色半框眼镜的方脸中年男人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顺手打开了门口灯的开关。
他操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像只憨厚的唐老鸭,脸上的笑容看上去自然而坦荡,再结合他看上去十分沉稳的整体形象,给人一种可靠的信任感。
但江后福的注意力却投射到他外套下没有完全塞进裤子的衣角。
“刚刚在安慰学生呢,你也知道,现在的学生动不动就压力大……”
“这样啊,现在的孩子啊,确实是呢……”
章老师一边语气有些担忧地回复道,一边坐到了自己的办公位上,还招手示意在呆站在门口的江后福过去。
办公室另一头的窗户虽然开着,但里面的气息还是有些闷,空气中甚至还飘荡着一股若有若无的腐烂花香。
她看向另一边靠近最里面的办公桌,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女生趴在桌子上,身体微微颤栗着,就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而那张办公桌的一角上摆的正是一束纯白的百合,一片娇嫩的白色花瓣零落在了女孩乌黑的发间,映照得更为皎洁。
先前开门的那位男老师在江后福的视线中出现,身影来到了角落的那张办公桌旁。
白炽光的刺眼灯光从头顶打下,男老师还在不断靠近,直至他的黑影完全地笼罩住趴在桌子上的女孩。
他伸出了那只因硬茧丛生而灰褐粗糙的手。
那只手攫住了女孩头顶那片纯白而稚嫩的花瓣。
那片花瓣随着他的动作顺着发丝缓缓向下滑动。
纯白的花瓣在那尼古丁浸染的焦黄指腹间被反复碾压——
从里至外……从外至里……
汁水……残躯……
近乎腐烂的芬芳在房间中隐秘地流转。
江后福看见他张开了嘴。
肿胀的舌头如蛞蝓般伸出了头,舌下渗出的黄色唾液在齿列间拉出半透明的悬桥。
被揉虐得失去形状的花片即将坠入无尽的深渊……
“唐老师你在干什么。”
江后福直接略过章老师这边对自己喋喋不休的大道理,双眼直直盯向另一边的男人,声音冷漠。
男人被盯得发毛,手瞬间顿在了空中。
“江后福,怎么能这么不礼貌呢?”
眼见江后福心思去了别的地方,章老师眉头一皱,声音带着呵斥。
“我在这里和你说话,你还去管人家唐老师的事。”
有了章老师打底,那位唐老师面对江后福也自然了许多。
“江同学,现在都已经高三了,还不好好学习就晚了啦。”
说话间,他将手中花片的残躯扔在了地上,用鞋底将它彻底碾碎。
“那章老师,我就先吃饭去了,到时候办公室就麻烦你留给我学生,她还要缓缓。”
说罢,男人背手提着钥匙,慢悠悠地踱出了办公室。
之后的几分钟里,江后福低着头,并没有听章老师说了些什么,只是偶尔假装认同似的点头。
她的余光一直注视着那名趴在办公桌上的女孩。
从她们进来到现在,女孩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只有随着呼吸而微微耸动的肩膀能证明她活着的状态。
“……江后福,今天老师和你说的可不要忘了,现在真的得抓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