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晴。
连续阴了一个星期的天空终于放晴,深秋的阳光温暖金黄,慢慢晒干操场上的水汽,空气中意外地蒸腾出一丝热意。
天空是一片蔚蓝的亮,抬头是国旗慢慢上升的鲜艳的红,目光投过去,与旗杆齐平的还有一年四季常绿的两棵青松。
色彩让人觉得生机勃勃。
唱完国歌后,每周一保留的领导讲话项目开始,这周讲话的是校长。
校长姓沈,沈校长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毛呢大衣,扎一个简单的低马尾,她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拿话筒,对着操场上几千学生讲着一定要按时吃饭,去食堂吃饭,别用小卖部的泡面对付。
凌初一盯着校长的背影出神,阳光暖洋洋的,他忍不住眯起眼睛打了个哈欠。
乔东隅站他旁边说着一些废话,哈欠连天,困得像八百年没睡过觉似的。
他俩站在主席台旁边,等着一会儿校长发完言然后上去念检讨,负责主持的政教主任走过来站他们旁边,让他们别说话。
在多方的讨论协商下,两个人的处分都免了,但念检讨的保留项目还是必不可少。
念检讨这事怎么说呢,凌初一初一的时候常念,乔东隅高一的时候常念,两个人都心平气和地接受了。唯一的插曲是昨天晚上在宿舍里大战五子棋三百回合,最后乔东隅惨败,一个人抄了两人份的检讨。
沈校长已经从吃饭问题讲到学习问题了,凌初一站得无聊,又一个哈欠还没开始打,一阵奔跑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最后停在了他旁边。
凌初一转头。
江修。
凌初一:“?”
江修把手里的东西往凌初一手上一放,对着政教处李主任说了声“李老师好”,然后蹲下去系鞋带。
凌初一把折起来的打印纸打开——“优秀学生代表发言稿精选,第十六篇。”
四中向来有高三年级优秀学生上台发言的传统,一月一次,文理轮换,选择标准也很粗暴简单,就是上个月月考的年级第一。
江修荣获十一月发言殊荣。
江修站起来:“刚才级主任突然告诉我,趁校长今天在学校,让我把下周一的发言调整到今早,还让我告诉你俩待会儿少念两段,念快一点。”
听他说完,乔东隅“哟”了一声:“我就写了两段。李主任,我是不是不用念了?”
李主任:“你觉得呢?”
凌初一随意扫了一眼几乎全篇由四字短语组成的言辞华美的发言稿,挑眉道:“你就不能找篇读起来真实一点的吗?”
江修:“级主任找的哈哈哈哈哈哈,他说这样念出来有气势,也凸显我们文科风采。”
“气势。那你是不是还要振臂高呼啊?”
“也不是不行,这不是表演嘛……但是我也太羞耻了吧。”
乔东隅也凑过来看,才看了两行就皱起眉:“这个字怎么读?”
——鲸呿鳌掷。
江修:“嚯!”
凌初一:“嚯。”
乔东隅:“?”
江修:“不知道哈哈哈哈哈哈哈……”
乔东隅:“王陈皮他自己会读吗?”
王陈皮就是高三年级级主任,因为经常皱着个脸像晒干的陈皮而声名远扬。
三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费劲地憋笑,笑得岔气。
李主任咳了一声,提醒道:“别说话了啊,待会儿江修先上去,他发完言还有时间你俩再……”话没说完,那边校长说“我就说到这里”,李主任赶忙走上前去接话筒,让同学们再次鼓掌感谢校长的讲话。
江修拿过凌初一的检讨,稀罕道:“你打瞌睡写的?”
“乔东隅帮我写的。”
江修:“……?”
这事在江修心上不轻不重地埋了个小勾子,勾得他实在困惑——这俩人伤好利索了吗,怎么就开始你好我好大家好了?
不过江修没来得及琢磨太久,因为后天是凌初一生日,除了强迫凌初一吹灭打火机当蜡烛,以及对着自己送的礼物诚心诚意发表成人感言外,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他和郑庭酒说好了骗凌初一接电话。
本来趁着生日这么好的机会应该出去该放松的放松,该和好的和好,不过他探了探凌初一的口风,没什么庆祝的意思,就只和郑庭酒说好了当天用他手机打个电话。
十一月一号当晚,江修先把人拐去楼梯间认真说“生日快乐”,然后品鉴江父江母送的小饼干礼物,又莫名其妙对起上节课随堂小测的答案,最后才把接通的电话往凌初一手里一塞,趁着对方懵圈的时候功成身退——反正郑庭酒说交给他就行。
最后一节长自习上课十多分钟后凌初一才回教室,表情挺平和,不沮丧也不雀跃,就是在还手机的时候“手滑”了一下,砸在桌面清脆的一声巨响。
顶着众多同学探究的目光,江修心虚地瞥着天花板角落的监控缓了好半天,才转头无声控诉。
凌初一挑眉一笑,乐呵呵说了句“滚蛋”。
江修也挑眉。
哟。
看来是哄好了。
很好。
果然解铃还得系铃人。
江修满意了。
最担心的事解决了,没琢磨完的事就该继续了——从凌初一那张由乔东隅手写的检讨开始,江修真切感受到了凌初一惊人的社交速度。
最开始的时候,是从何时律口中得知每天晚上都有人跑去凌初一他们宿舍凑在一起下棋,在发现乔东隅不会轻易揍人后更是玩得不亦乐乎,争分夺秒制造高三的放松方式。
后面是发现乔东隅和凌初一打牌决定谁早起买早餐,这事带来了两种结果,要么能看见乔东隅大早上坐在最后一桌睡得整个人连椅子翻倒在地,要么能看见江修一个人吃两份早餐。
最后,乔东隅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旷课了,连自习都没旷。
这人每天坐在后面睡得醉生梦死,问的时候这人就拉下张脸说赵信不要脸,非说他输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凌初一刚好从外面上厕所回来,江修起身让他进去,乔东隅抬着个头问凌初一待会儿去不去打球。
凌初一随口说行啊。
江修挑眉。
四中不成文的规定之一,不允许高三年级在课间的时候去打球。之前在一班的时候,小柏甚至会去球场一一检查有没有自己班的学生,抓到了就是一通思想教育。
晚上第三课下,乔东隅抱起篮球就伸手来拽凌初一的衣领,凌初一躲开了,转头问江修去不去。
江修拿着支笔:“要不我们聊聊?”
凌初一:“现在?”
江修点头。
眼看两个人要达成共识,乔东隅直接一把拽住两个人的衣领:“聊个屁聊走走走,要聊一起聊……”
刚抱着篮球出教室,就正面撞上赵信。
“篮球,没收了。”
乔东隅郁闷:“我发现认识你俩后我运气特别差啊。”
不打球了那就聊吧,又是黑漆漆的附楼楼梯间,江修直截了当:“首先,我不是同性恋。”
凌初一:“?”
“其次,你不觉得你最近和乔东隅的关系已经比我俩的关系还好了吗?”
凌初一:“……”
江修靠着墙,一米八几的大男孩居高临下看着坐在楼梯的凌初一,认真且严肃:“目前我倒也没觉得不高兴,只是觉得应该引起重视,不然过几天我真不高兴了……”
他一直就是这样的性格,有什么就说什么,重视自己的感受,也重视别人的感受,不高兴了就说,有问题就解决,不行就打一架。
凌初一憋笑:“你在吃醋?”
江修满头黑线:“哪来这么大脸?都说了我不是……”
“别这样,郑庭酒知道了多不好。”
江修:“…………”
凌初一站起来下楼,越想越搞笑,整个楼道都是“哈哈哈”。
江修跟上去:“我发现你最近心情相当好啊。”
“不是,我只是突然想起来,你以前好像说过一样的话。”
活得挺幼稚,挺好。
江修诧异地“啊”了一声:“你放什么屁呢?”
记不清是初一还是初二了,凌初一迟来的抽条终于开始,半大的小伙子一天比一天高,在班里的人气也一天比一天高。
原因也简单,长得好看话又少,整天特立独行的,足够青春期的孩子们为他脑补千字人物背景,好的坏的都有。
这人又一次迟到的时候同组的几个女孩子帮忙把他那部分卫生全做了,他去和人家说谢谢,一来二去也就认识了,偶尔能聊上几句。
那时候的凌初一已经没有那么犟了,别人说的话会听,也能听进去。
直到他的同桌自己别扭了好几天,然后严肃地问他“你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吗”。
那时候的江修还很委婉:“你要不算算你今天早上分别和我还有陶萄她们各说了几句话?”
凌初一:“……”
凌初一:“有话直说。”
江修摇头:“没事儿。”
凌初一也就没管他,结果下午来上学,江修第一句话就是“凌初一我不高兴”。
“别不高兴。”
“你解决一下吧。”
“……我解决什么?”
“我看见你和陶萄她们说话我不高兴。”
凌初一沉默了足有两分钟才迷茫地开口:“你喜欢陶萄?”
江修也很迷茫:“不喜欢。”
凌初一表情古怪:“……你喜欢我?”
江修莫名其妙:“那怎么可能……哦非说的话好像也是……”
凌初一震惊。
“但不是你说的那个喜欢,是好朋友之间的喜欢,所以我会吃醋,我妈说这是正常的。”江修一本正经,“我妈说了,我不高兴要说出来。所以你可以和她们交朋友,但是你是先和我成为朋友的,至少你应该考虑我的意见。我妈还说……”
“不用说了,我不想再听令堂的教诲了。”
“……我妈让我有事情就和她说,有问题就问,你不和你妈妈说吗?”
凌初一没应,只是扭过头扔下一句“行了,我不和她们说话了”。
江修好不容易用锲而不舍的热情敲开的缝就这么合上了,他“最好的朋友”又变成了冷冰冰的朋友。
不过眼下,凌初一提示到“陶萄”江修都还在一脸懵,不知道是真没想起来还是在装傻。
凌初一懒得和他争:“明天是不是二十二号了?”
江修挑眉:“所以?”
“爸爸出不去,所以今年的礼物你自己去拿。”
“嚯,什么东西?”
“你不是看见了?”
“我不需要装出很惊喜的样子吗?”
“不用。”
“那好吧,我上次就看见了,音都给你调准了。”江修说,“还挺帅。”
“嗯。”凌初一走在前面,冬季校服是红色的,突兀地给初冬加上一丝暖意,他的声音拖长,带着点懒散,“乔东隅可没有礼物啊江大爷。”
十一月二十二日,小雪。
江修请假一天,本来是打算一觉睡到中午,结果不到八点钟就醒了,躺在床上打开手机,满屏的生日快乐,就这么头不梳脸不洗回了半个小时的消息。
洗漱完晃到厨房,两三下消灭完自家老爹给留的早餐,无事可做,放着听力把碗洗了。
每年生日他爸妈都会请假陪他一天,尤其是小时候,从早到晚得庆祝一天,他从出生到十七岁一共十八张生日照片都好好地挂在客厅,每次看到都是一边羞耻一边欣赏。
长大后也不用一天到晚陪着,夫妻俩后来就提前一天给他请假,第二天正常上班,晚上再回家陪他吃饭,过生日,拍照,然后挂到墙上。
照片里是永远整齐的一家三口。
又坐着研究了一会儿他爸新买的好几个相框,还是无事可做,干脆回房间开始刷题。
中午十二点整,收到来自郑庭酒的生日祝福。
——十八岁生日快乐。
江修立马发过去一句“谢谢哥”。
【凌初一之前和我说过,每年你的生日他都会和你去常合景吃饭,如果你今年也想去的话,我现在可以陪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