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凌晨两点半,才停不久的雨又断断续续下起来。老远看见还亮着灯的窗户,祁愿满意一笑,站在门前仔仔细细盯着门牌上“新巷127号”看了大半天,才收伞推开了大门。
好久不见。
进门就是一楼客厅,灯火通明,一个人坐在沙发中间,穿着厚实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表情平静,双眼紧闭,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祁愿走过去,笑着说“好久不见”。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带着一点沙哑,有种危险的蛊惑力。
凌初一睁开眼睛看他,一言不发。
“你还真敢来啊,胆子这么大。”祁愿一直走到凌初一跟前,一只手撑住沙发靠背,另一只手轻轻抬起凌初一的下巴,仔仔细细看着对方的五官,被挣脱后也不生气,而是更用力地捏住,强迫凌初一抬头看他,笑眯眯开口,“还是说,坏了你的好事,你迫不及待要对我进行打击报复?我给你五秒钟动手。”
祁愿身上带着很重的酒味,甚至到了刺鼻的程度。凌初一被拢在他的臂弯之内,只感觉到酒气熏天。祁愿落在他身上的眼神里三分探寻五分轻蔑,还有两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在看多年不见的亲戚家的小孩。
有点温柔,有点欣慰。
但又不太一样。
因为他的眼神里还有赤裸裸的恨意。
凌初一微微一哂,移开了视线。
下一秒,冰凉的利刃抵上喉咙,凌初一甚至没有看清楚他是什么时候拿出了匕首,就已经感受到轻微的刺痛。要害被威胁,不受控制的生理性恐慌拉至峰值,感受到祁愿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凌初一的呼吸也随之加重,冷汗瞬间濡湿鬓角。
“怎么办,我真的很想要你的命……”祁愿俯下身,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你长大了,长高了……真可惜。不过你把我家收拾得这么干净,我要不要谢谢你呢?”
“去谢谢……”凌初一咬着牙,恨恨道,“家政阿姨吧。”
祁愿动作一顿,直起身,哈哈大笑。
沾了血的匕首砸在玻璃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祁愿遗憾道:“我要是真把你弄死了,郑庭酒会把我剐了吧。”
他一边解开扣子一边向楼上走去,语气懒懒散散,拖着漫不经心的调子:“毕竟他看上去好像很喜欢你。”
凌初一拿了张纸擦血,闻言僵了两秒,唇边拉起一个嘲讽的笑,又若无其事继续手上的动作。
喜欢他。
放屁。
没见过比郑庭酒还狠心的人。
他说要走还就真让他走,外面那么大雨呢,告诉他“你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我尊重你”……可去你的吧。
他不理智当哥的还不能理智一点吗?!
……算了。
多伤人的话都说出口了,现在搁这儿假惺惺复盘什么呢。
祁愿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撑着楼梯扶手站了两秒,背对着凌初一说道:“不过你把三姐照顾得不错……我可以稍微原谅你一点,暂时不打算弄死你了。”
“……护工照顾的,去谢谢医院吧。”
祁愿嗤笑一声:“德行。”
从祁愿推开门进来,凌初一整个人就像一张弓一样被拉紧,连肌肉都因为绷得太紧而生出酸痛的错觉——直到二楼房间门被砸上,发出“砰”的一声,他终于舒了口气,疲惫地向后靠倒。
凌初一不住地按压着眉心,颈间的伤口还在渗血,他很慢很慢地思考这破房子几年没人住了医药箱还能用吗。
不知道过了多久,祁愿终于回来了,穿了件白色浴袍,腰间系着个松垮垮的结,长发未干,黏在他大喇喇敞开的胸前肌肤,水珠往下滑出暧昧的痕迹,掩进浴袍深处。
他低头敛眉,点燃一根烟。
烟雾升起,浓烈刺鼻的味道钻进鼻腔,凌初一直起身,轻声说“给我一根”。
直起身才看到祁愿胸前大片红色暧昧的痕迹,连牙印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缓慢皱起眉,脑子里第一个想法是我不是没戴眼镜吗。
祁愿把烟抛过去,吹了声流氓哨,笑起来的声音低沉喑哑,问“你们做过了吗,爽不爽”。
凌初一:“……”
服了。
他不答反问:“你跟谁?”
“不知道。”祁愿把烟灰弹进烟灰缸,“这孙子下口真够重的,明天估计得肿。”
凌初一表情有些僵硬,一口烟雾卷进肺里,他猛咳了一声,刺激得伤口疼。
不想知道,谢谢。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坐着,沉默着抽完了一根烟。
捻灭烟头后又过了十多分钟,祁愿终于从酒精和纵欲中恢复了一点精神,开口问:“有酒吗?”
“没有。”
“你把我酒都砸了还不赔我两瓶?”
“你身上这件浴袍都是我准备的,不穿脱了。”
祁愿“哼哼”两声,说:“脾气怪大。”
“你拿着酒去他家干什么?”
“我还以为你能忍住不问。”祁愿睨他一眼,语气冷冷淡淡,“找他喝酒,不行?要知道你在我肯定不去……我说前几天怎么突然给我开个套房让我别回去,我还以为他终于受不了我了。”
“他不喝酒。”
祁愿冷笑一声:“Tequila?他酒量好着呢。就他优柔寡断的死人性格,也就在喝酒上像个正常人,之前在伦敦我他还被他喝到断片过……”
后面的话凌初一没注意听,祁愿骂骂咧咧的声音变得模糊而遥远,莫名让人觉得聒噪。
有点好奇,有点心疼,又有点想笑。
五味杂陈。
你又骗我。
凌初一烦躁地抹了一把脸,听见祁愿说“去他家就是为了把电梯卡还他”,下一秒一张电梯卡凌空飞过来,丢到他怀里。
“不过我没指望他陪我喝,两瓶都是给我自己的。”祁愿说,“行了你问完了吗,问完了该我了。”
“我……”
“易城在哪?”
一瞬间的寂静。
凌初一还没开口,祁愿就截住了他的话——“别跟我说不知道,也别跟我说死了,告诉我在哪就行。”
凌初一挑眉:“你都是郑庭酒砸钱救回来的,他怎么就不能是死了?”
“哦,那就是你知道是吧?”看来姓周的那孙子没骗他,祁愿微微一笑,“说吧,他在哪?我耐心有限。”
“我试着找过你……没找到。”凌初一淡声说。
“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方法让周世初那疯狗放弃了对我们的悬赏,也不想知道………但真正要杀我的是易城。”祁愿“哼”了一声,又点了支烟,在缭绕的烟雾中满足地眯起眼,眼角压出岁月的细纹,给他整个人平添一份魅力;他的目光落在那一点火星之上,冰冷得渗人,和开口的语气一样冷:“Top.1的杀手亲自要我的命,哪儿那么容易就让你找回来,没死全仰仗你的小男朋友。我没死,易城就不会死,他这个文盲不会说英语,脑子也不好使,在国外能活下去肯定有你帮忙……小九,你乖一点,告诉我。”
沉默。
逼得人窒息的沉默。
良久,凌初一终于开口,面无表情道:“你也太小看他了。”
祁愿愣了一秒,哈哈大笑。
“他怎么样,生活得好不好?”
他的语气温柔又熟稔,只是在问候一个老朋友。
“我不知道,应该还不错吧。我没和他正面联系过,你都这么恨我我怎么敢凑到他面前找死。”凌初一弯下腰,手肘撑在膝盖上,伸手抵住额头。他感觉好累,累得眼冒金星,做了一下午题,饭都没吃上一口,一晚上情绪起起伏伏,回忆乱七八糟,熬夜熬得眼眶通红……
郑庭酒吃饭了吗?
好可惜,祁愿再晚一点来就好了。
“你吃过郑庭酒做的牛排吗?”
祁愿:“?”
什么?
到底在聊什么?
“没有。”祁愿露出点笑意,施舍一般轻飘飘道,“我们很少见面,我都不知道他会做饭。”
凌初一沉默几秒,“哦”了一声,又沉默几秒,才施舍般轻描淡写说“易城开了家书店,卖武侠小说”。
祁愿:“……”
祁愿:“?”
祁愿匪夷所思:“卖什么?”
“武侠小说。”
受到冲击的祁愿冷不防被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起来,良久才平复呼吸,把快烧到手的烟屁股摁灭,扶额苦笑,冷冰冰吐出一句“神经病”。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自己还需要再缓一缓。
从来没接受过正经义务教育的某人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快三十岁了莫名其妙迷上武侠小说,一本一本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虔诚得令人感动……个屁。
神经病。
读过好几年各种各样的武侠小说当睡前故事的祁愿当场觉得有些反胃,伸手拿过凌初一面前的杯子仰头一饮而尽,放了一夜的水冰得令人牙酸。
“他不回国,也没必要回国。”凌初一重新坐直,目光从茶几上的匕首一扫而过,又看向祁愿,他扬了扬下巴,挑衅的意味很明显,“我也不会说,不行你就弄死我吧。”
祁愿“啧”了一声,没说话,也没动。
凌初一倒也没藏着什么情绪,乐了一声。
他要是被祁愿弄死了,郑庭酒会不会剐了祁愿他不知道,但周世初一定会。
祁愿不是个惜命的主,但只要他还想见易城,怎么着都得先活下来。
“周世初当初答应我的条件就是你们好好待在国外别回来碍他的眼。”凌初一似笑非笑,“反正余光你也见了,没什么其它牵挂就滚回国外去吧,在周世初动手前。”
晚了。
而且还躲到你小男朋友家去了。
祁愿笑起来,笑得蔫坏:“不躲了,再过几年我都四十岁了。四十岁以后就是五十岁,五十岁以后就是六十岁……是时候回来养老了。”
凌初一愣了两秒,表情有些奇怪。
先不说“养老”这两个字从祁愿嘴里说出来就很奇怪,就说这么一段“养老宣言”,明明语气都是沮丧的,可这人笑得发病了似的,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祁愿总算停下笑,神情和语气终于吻合:“落叶归根嘛,白人饭太难吃了。”
“身份证都有一沓吧,归哪个根?挑个喜欢的归?”
“……你现在讲话怎么这么难听?”
“我以前讲话也不好听。”凌初一没什么表情,丢了把钥匙过去,“回你自己家,别往郑庭酒那儿跑了。”
祁愿笑眯眯拿起钥匙,翻来覆去地看,冰凉的钥匙很快染上他的体温,温热又坚硬。
“之前是没得选,现在随便你,想死我也不拦着。”
祁愿还是刚才那副神情,从从容容地笑着,漫不经心问:“R的人你还能联系上多少,还是都被周世初处理了?”
凌初一没接话,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但祁愿压根没看他,还在看他那把钥匙,是个人都能看出他眼里算得上是沉重的怀念,好像问出口的话也只是随意的关心。
没得到回应,祁愿掀起眼皮看过去,从鼻腔中哼出一声傲慢骄矜的疑问:“嗯?”
“十五以内的几个人吧。”凌初一平静道,“虽然你不接受,但我还是要说,对不起。”
对不起。
已经没有R了。
骤然听到“对不起”,祁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摇头晃脑笑起来:“亲爱的,我都要你命了你还跟我道歉呢?”
“你跟Tequila,你们的办事风格实在是一致的恶心,真的。”祁愿说,字字句句真情实感,“你俩是不是从小就学怎么当君子,以至于不会当人了?”
凌初一皱了皱眉,语气冷下来:“别说他。”
祁愿挑起半边眉毛,“啧啧啧”半天又问他:“十五以内除了你还有人活着?那怎么没人替我要了你的命?”
凌初一看着他:“他们又不知道是我。”
不知道几年前在Zero最后一道指令下接管了R的Nine是凌家少爷,也不知道整个R的崩塌也因他而起。
祁愿敛眉,也敛下一瞬间快要控制不住的情绪。
R是他和易城一手组织起来的,一开始真的什么都算不上,一群亡命徒报团取暖罢了。
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