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母银白,绘入纸上,纤细如丝。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
周琅静候着鎏澜宫中的消息,果不其然听见了来自周皎的‘邀约’。
她不再掩饰她的动向,但这于他而言,与羊入虎口无异。
“郡主说,她心悸难受,要见百里大夫最后一面。”
百里仪?
周琅面露不屑,周皎哪会有这么情深不渝的一面,这一切不过是借机引诱他前去的手段罢了。
“本王倒要看看,郡主到底病的有多严重。”
周琅在铜盆中净了净手,接过洪宁递来的外衣披上,头也不回地踏入热闹的夜晚。
冬月来临前的空气似乎有着别样的气味,三堵墙就能逼住的音浪也似乎在今夜彻底了无拘束,破空冲入他的耳中。
“真吵。”半路上,周琅还是没忍住讲了一句。
后排的侍从得了前排的眼色,止住步伐,掉头向另一个方向赶去了。
鎏澜宫还是一如既往的奢靡,烛台没有一座是空的,处处都亮如白昼。
周琅踏入周皎的寝宫,视线瞟向炭盆、香炉,还有摆在桌上的酒樽。
可窗户是打开的,炭盆里并未点燃,酒樽里也没有酒。
他攥着宽袖撩起珠帘,掠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样的屏风,继续寻找着周皎的身影。
软榻上,美人身姿窈窕,她的面前跪了一众侍女,手捧铜鼎,其中放着各色颜料。
崭新的画布依旧平铺在昨夜的位置,周琅侧头扫去,砚台、石凿、水桶、画笔等等等等,最终将视线定格在了蜜色的石块上,问道:
“莫不是雌黄闻得久了引身体不适?”
“呵。”周皎轻笑一声,挥了挥手,命侍从们退下。
“王兄竟也会给人看病?”
她端起身边矮几上的热茶,起身行至周琅面前,向他递去。
茶汤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澈见底,冒着腾腾热气。周琅根本不用品尝便笃定这里肯定添了东西,毕竟从昨日开始她就几次三番地给他奉茶,就像是想试探什么一样。
“皎皎,除了我,你谁也嫁不了。”
他一掌挥掉了面前的茶盏,瓷器碎裂的声音像是落入了群鸟栖息的野滩,驱使着屋外侍从们作鸟兽散。
周皎只是定定地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
“那只是一碗水。”
她勾唇笑了,似是在嘲讽他的失态。
周琅别过头去平复了一下气息,他已有一日一夜未歇息,神经时刻紧绷,太阳穴突突的跳,实在是难以静下心来。
这间宫殿中的任何东西好像都透露着处心积虑,他害怕自己连呼吸都会被算计进去。
他抚了抚额头,正欲警告周皎若是再提起百里仪他就杀了他时,身前倩影便猝不及防地扑入了他的怀中。
馨香随扬起的袖摆飘散,是不带一丝杂糅的玉兰,清晰到他立刻就分辨出了那晚的人是谁。
他被戏耍了,两夜。
周琅一时怒上心头,抬手扯开了周皎的双臂,所触衣料仿若无物,轻薄至极。
“你又想耍什么花招?”他问道,心慌地不知去向。
周皎只是垂眸,并没有看他,但她却扬起了下巴,踮起脚似是要送上她的唇瓣。
浅弱的鼻息铺撒在他肌肤上的瞬间,他的脑中一声嗡咛,提前编排好的一切都瞬间消失殆尽。
可周皎却停下了,她见眼前人无动于衷便不想再主动。
她几乎毫不费力地挣脱了束缚,转身便计划着另寻他法。
不若将周琅打晕?
她环视一周,目光定格在远处的琉璃瓶上,可还没迈开步伐,她就被身后人拽住了手腕,一把拉了回去。
周琅的胸腔剧烈起伏,眼睫微垂,刷上了烛色。
双手化为巾,拂过她的颈间,捧起她的面颊,烈火熊熊燃起,掠夺着稀薄的空气,将木柴变成灰碳,看似紧凑的结构一碰便碎,被毫不顾忌地曲折,将其撑在臂弯中,没有拾柴人。
周皎不停敲击着周琅的胸口,警示他疯狂的限度,可他不觉疼痛,是个无比自私的大漠迷途者,遇到一汪泉水,就想把自己喝死在岸边。
当全身的感官汇聚在唇瓣,他通行无阻,掠过每一处柔滑的风景,或是曲折或是平华或是突兀,都令他无比迷恋。
但比起这些,他更迫切的想要得到回应。
周皎显然是心不在焉的,她的双眼几乎不间歇地瞟向窗外,她祈祷时间快些,药效快些,不然她怕局势不再可控。
似是听到了身前人震耳欲聋的心跳,周琅起身追随着她的气息,再次索吻,却被周皎一手捂住了嘴唇。
黄昏赤霞攀上了她的眼尾,散出淡淡余韵,碧水湖泊的波光披在了她的肩颈,一路扫下,数不清几处涟漪。
可二人此刻的心境显然毫不相同。
周皎掌心微微收紧,想要一把将他的下半张脸捏碎,但又不得不撤开手掌,咬紧了后槽牙,说:“这里太冷了。”
宫中的唢呐吹到了最高点,划破天际的声音惹得全城百姓起床抱怨。
层层床幔将烛光掩盖,幽暗暖域中,正在竞逐主导权。
周皎抵跪在床榻上,手指拂过他的脸颊,深深嵌入冠发之间。她努力维持着身形,不敢向下有一丝偏移。
眼前的蓝宝石发冠就算不借着烛光也流光奕奕,她伸手拔下了固定的簪子,攥在手心,依着心中所想,将尖端抵在了周琅青筋暴起的脖颈间。
沉迷之人察觉到了颈间冰凉,撑手向后倚去,那微微上翘的鼻尖泛着莹莹水光,似是长阶高台上供奉的唯一神物。
他舔了舔唇瓣,戏谑道:“杀了我?”
“杀了你等顾家吃绝户吗?我没那么傻。”周皎笑笑,扔掉了手中的东西。
她撩起窗幔,微微探身再看了一眼天色,眉头不耐烦地蹙起。
周琅也随之望去,刺眼的烛光随微风飘摇,灭了一盏又一盏,本该苏醒的夜间凶兽却叫他眼皮更加昏沉,头脑更加混沌。
不过须臾,他的双手卸了力气,身体随之飘然向后倒去,陷入无边寂静中。
周皎几乎是立即脱身,拢紧了身上的里衣就飞奔下床。她先是关闭了殿中所有的窗户,又从妆奁中寻出了另一瓶药水,毫不犹豫的撑起周琅的后脑勺给他全部灌下。
她长舒一口气,不知道这秘药能维持多久,但总归是越久越好。
漏尽更阑,周皎扮成女使在四下无人的甬道中奔袭着,尽管只有月光做引,她还是能准确地找到要通过的每一扇宫门。
终于,她与百里仪碰头,二人一前一后向‘关押’雨燕的宫殿走去。
“在下奉永王殿下之命来为郡主修面。”百里仪拿出了周皎从周琅身上偷来的腰牌,示与门口的守卫。
“从未有此调令。”为首的统领一口将他否决,目光狐疑地上下打量着他们。
“大人。”百里仪轻唤了一声,随即向身后的周皎瞥了一眼,示意统领进一步查视。
统领走下了阶梯,面色凝重地向二人走去,只见那侍女悄然抬头,竟长着一副与郡主一模一样的脸。
“这......”统领瞬间瞠目结舌,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因为上面只告诉他今夜不准任何人进去见郡主,却未告诉他这李代桃僵到底是换没换。
“殿下的原话是,南边的乐声何时止,人便何时换。”百里仪贴在统领的耳畔悄声低语,故作神秘。
那人还是不信,他绕着周皎审视一圈,只见周皎畏畏缩缩地垂下了头颅,神情慌乱,俨然不是一副郡主该有的样子。
统领细细思索了一下,该不会是周琅为了不让顾家的人听去风声,才选择将事情保密到这个时辰吧?
不过里面那位郡主的侍女临走时倒也交代过他们,今晚百里大夫可能要来为郡主修面,还是永王殿下允诺的。
罢了,他想,违抗命令的后果不是他能承受的。
“进去吧,不要磨叽太久。”
殿门悄悄打开,雨燕在里面已经等得昏昏欲睡了,她一听见响动便猛然坐起,见来者是周皎与百里仪才舒了一口气。
“顾家的人还有不到两刻就来了,你们怎么…”她的语气中带的些许埋怨,毕竟这晚上一上一下的心境只有她自己知道。
“快把衣服换了。”
周皎二话不说就解开了自己腰间系带,百里仪见状赶忙转过身去回避。
好在路途遥远,两家商量待入定饶歇脚时再上妆,雨燕的头上除了固定发髻的几只短钗,旁的什么也没有,所以不多时,她与雨燕便完全互换了装束。
这时才歇息不久的乐声又奏响了,似是在提醒着他们,顾家的队伍已然在来的路上。
“走吧。”百里仪的目光向雨燕看去,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便一前一后的出了门,正如周皎与他来时的那样。
天一亮,喜队就从正门出了王宫,随行的士兵们无论品阶高低,皆系上了彩布,十分夺目。
周皎端坐轿中,木然俯视着身上这件华服,颜色绮丽,约有十二色之多,其上花鸟为缕金所织,细如丝发,熠熠生辉。
她的心跳比周围任何的声音都响,神经紧绷着,时刻观察着轿外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