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堂的座位有着严格的长幼、女男讲究,中间的舞台是向外倾斜的,能够充分照顾到观看体验。
富曜不过四十出头的新人导演,却坐在前五排,在她的左右两桌位置上,均是行业里一众姥太,在一堆衰老的面容中,她的表情显得额外的轻率。
在富曜身边的,是两张陌生的、更年轻的脸。
二十七岁的文岩心,十九岁的姜逾。
文岩心毫不掩饰对金龙奖的赞叹,作为本次最佳主演的提名人选之一,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行业大姥。
礼堂灯光温暖明亮,舞台木板打了一层蜡,在灯光下透出柔和的色泽。
四周的座位像是一圈圈的彩带,前面几排额外用弧形桌拼成,相比于后排固定座位的占地面积更大,充分保护了前排各行业大姥的社交距离。
过于年轻的姜逾被不知好意、恶意的人询问了好几次作品。
“少年人,你这次入选的是什么作品呢?”
“是《富饶女士》。”
接着,她们流程式地发出“自古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感叹,仿佛下一秒就要为后辈展现自己的前浪水平。
“别理这群蠢猪。”富曜不掩饰自己的鄙夷,“强行询问你,本质是要求你被认可,向她们低头,其实就是让你处于低位的表现,这群老不死的真折磨人,要我说,前面几排都应该早点入土,给我们腾腾位置。”
“但凡还有点礼貌,她们主动找你的时候,应该先介绍自己,因为你是有史以来最年轻的提名人选。”
“认可就是失权,你要多敏感点,今天无论发生什么都是你这个蠢货应该得到的。”
姜逾点点头,她不知道里面的门道,不过这似乎也算是一种职场霸凌?
比以前的酒桌文化委婉多了。
但姜逾还是出声反驳:“女士,今晚你注意点素质。”
这届的金龙奖的序幕是以群舞为表演形式,主题是“自然”。
“又是自然。”一旁的富曜嘀咕。
主持人是姜逾的老熟人——王木娇,她独自把控全场,介绍着本次“自然、社会与秩序”主题,旁边的漂亮男人除了偶尔附和几句,接住王木娇的包袱,便像是一道完美的景观一样供人欣赏。
饱满耳垂下的流苏、白皙脖子上的颈环,还有他漂亮的五官以及温柔的笑容,周身完美的气质,他整个人都是作为今夜的景观,以娱台下看客的眼睛。
在富曜女士的强行补习下,姜逾多多少少了解了此地奖项的意义。
比如电视剧奖,这里女男平等,奖项不分女男,最佳主演奖也就俗称的“视帝”“影帝”,最佳配角奖便是俗称的“视后”“影后”。
但是,此地大男主剧不仅粗制滥造,更缺乏深度的文化意义,连受众都只能局限狭隘的性别叙事与情情爱爱里,守着男频一亩三分地。
所以客观公正来看,“视帝”“影帝”一直是女人也不奇怪,毕竟大男主剧的格局与世界设定还是太浅薄了,不过这里也会有几个演技出众、作品过硬、市场反响极好的男人获得最佳配角奖,即“视后”“影后”,真是充分体现了此类奖项的公平与女男平等。
大小年,则是形容每一届的竞争激烈的程度,比如今年的金龙奖是小年,符合入围条件的作品较少,一些正剧演员甚至都没有拍戏,因此竞争并不激烈,而去年的凤凰奖是大年,各家云集。
龙凤奖的偏好亦是不同,金龙奖偏向于学院派,喜欢讽刺社会、反应现实的正剧作品,而凤凰奖更注重市场,会充分考虑到观众口碑与市场反响,偶尔也会筛选一些大男主剧入选,以示女男平等。
至于电影奖……此地没有举办电影奖的资格,当前电影界国际公认的大奖有象、狮、熊三种。
《富饶女士》是近两年电视剧界的黑马,入围了本届金龙五项提名——最佳导演、最佳剧情、最佳主演、最佳镜头、最佳电视剧。
姜逾眼皮一跳:“富曜的亲妈不亏是戏剧学院的院长、理事兼董事,真有能力啊……”
这都能给她们硬推进去五项提名。
王木娇深情并茂地介绍本次入围电视剧的高光片段,讲到动情之处,还落下几滴虚伪的眼泪,堪称演绎事业中的巅峰表演。
镜头适时地切换到对应演员的脸上。
被镜头怼脸的姜逾坐得笔直,适时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余光扫过满脸自得的富曜,心道:“该说不说,投胎也是一种实力。”
想起自己这一年的兢兢业业,准点呆在剧组蹭饭,早九晚五,偶尔早退,从不迟到,甚至一年内有一次加班到晚上九点!
舞台上谈到文岩心与姜逾:“非常惊人的两位演员,足以称得上是闪耀。”
听到这,姜逾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敬业更是一种实力。”
王木娇在台上说着俏皮话,偶尔几句拿一旁的男主持人打趣,心里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脸色一正,清晰的台词大片叙述着:“……《富饶女士》作为政律剧启迪了我们影视人,以新的视角赋予了社会题材全新的意义,承担了社会责任,重构了全新的教育价值,引导了人们对生命、自然、社会的思考,而非简单的输赢,更是影响到我国司法体系的进步。”
“要知道,多亏了《富饶女士》拍出了对社会双雌争论的反思,以及对我们这里弱势群体——尤其是女人作为性少数的时候的关怀。”
这个地方女同性恋常见,她们的继承权、冠姓权照旧。
姜逾都没有见过什么女人受迫害、被剥夺的事情,甚至还能骗个配子照顾家庭,就算放在此地保守的历史上,女人喜欢同性,那是风流韵事、年少轻狂。
甚至当代网络上,多的是男人心疼她们不能跟所爱之人在一起组建家庭。
——这地方的家庭又不影响她们。
姜逾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称之为弱势群体、性少数的。
反正此地看的是性别,而非性取向,胯|下|的创生能力就是此地世界的重量,更是所有人的中心。
听着漂亮话的姜逾有些麻木,仿佛上网课一样,不知道还以为《富饶女士》是什么惊世之作:“不得不承认还是投胎出来的实力更胜一筹。”
主持人话锋一转:“……优秀的演员应该成为我们的榜样。”
等会儿?
“接下来登场的是——第九届金龙视帝”
“文岩心、姜逾!”
这个消息令姜逾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在旁边热烈掌声的提醒下,姜逾很快回神。
富曜:“高兴傻了?”
“恭喜啊,这届是龙凤胎,有史以来的第一次。”王木娇冲姜逾一桌的方向说着俏皮话。
镜头切在文岩心与姜逾的脸上,前者站起身狠狠与姜逾来了一次拥抱。
比起富曜一脸的理所应当,文岩心的激动。
当麦克风递到面前时,没有丝毫准备的姜逾张了张嘴。
原本打算凑一场热闹,蹭个提名镀金的姜逾有些羞怯,但很快,她想起富曜的话——“这是你应该得到的”,忍住心下的激动,说道:“我没有想到,这个消息比我的录取通知书还要来得早。”
礼堂中的人发出善意的笑声。
没有人嘲弄她的出身,而是在夸赞她“英雌不问出身”云云。
比起几十分钟前纷纷询问她的作品是什么,此刻,那种居高临下、被人俯视的感觉骤然消散,姜逾的身边仿佛被善意与爱意围绕。
一位前三排的行业大姥起身致辞,先是由王木娇介绍了她的身份,接着,她才说道:“但我相信,这只是你们的开始。”
姜逾深觉这地方的人也很善变,几十分钟前还在故弄玄虚,现在却主动介绍自己。
富曜轻“啧”一声,悄声嘲弄道:“卖弄权威的老家伙!”
体面人文岩心主动接过麦克风:“很感谢观众给了我机会,感谢富曜导演,还有我的搭档。”
仿佛击鼓传花一样,麦克风被送到富曜的面前,这位自负的导演说起拍摄心得顿时滔滔不绝:“众所周知,在进入影视行业之前,我是一名律师(事务)。”
“那时候的我以大律师为目标,期待有一天能够在高等法院和终审法院上发言,成为人人尊敬的‘大状’。”
“但是,很遗憾。”富饶脸上没有多少愧色,这位优秀毕业生、一次通过国考,人生前四十年为之学习的家伙似乎并不觉得自己放弃了什么,而是以一顿早饭忘吃了鸡蛋的语气陈述道。
姜逾不能明确理解到国考的难度,但她想:肯定比统一招生更难。
“很遗憾,我突然对拍摄来了兴趣,于是我决定,抵押房子、车子,从事务所离职,转而去学习拍摄。”
仅仅因为兴趣,就放弃人生四十年的任性女士。
“毕竟我们女人至死是少年嘛。”
发言的是一位脸上堆砌褶子的姥太,她满头白发,脸像干枯的树皮。
她的年龄、外貌,看不出来与“少年”有什么关系,但大家都以看待少年人的宽容,以此包容几十岁女人的任性。
姜逾有些沉默,她心中冒出一堆疑问:“不是说,是富曜的搭档上岸了,事务所开不下去了,她才来借着院长的庇佑吃饭吗?”
语言真是巧言令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