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能随意出入长明宫正殿而不被怀疑的,只有三个人——先帝的贴身太监孙公公,深受先帝信任的御林军首领裴坚,以及守在殿外的萧彻。
若篡改遗诏的人是孙公公,假遗诏会顺利念出来,他不会那般方寸大乱。至于直接撕毁假遗诏的萧彻就不可能了。
如此便只剩下一个人。一个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人。若非实在没有别的可能,温言川也不会相信。
裴家两代人皆效力于先帝。裴坚父亲离世后,裴坚接替御林军首领一职,至今已有九年。性情耿直,忠心耿耿。
这样的人怎么会篡改遗诏呢?还是说耿直忠厚只是表象,裴坚其实骗了所有人?
温言川直起身,没急着下定论:“微臣斗胆,敢问皇上是如何知晓的此事?”
“昨天上午裴坚来见朕,承认了篡改遗诏之事。”李随安满眼怒火与屈辱,“还劝朕退位,将皇位让给靖王!说朕不适合做皇上!”
温言川:“…………”
温言川没想到自己昏睡的短短一天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裴坚是哪儿根筋搭错了?竟然上赶着找死!
李随安继续道:“他自请受车裂之刑,朕将他关进了刑部大牢。”
年幼的帝王明显不知如何处理此事。温言川看破却未点明:“微臣想去见见他,请皇上应允。”
李随安点了点头:“此事交由子昭全权处理。”
“……”温言川没忍住道,“君臣有别,皇上还是称呼微臣温大人吧。”
温言川一番肺腑之言成功打消了李随安心中的不安,孩子气又冒了出来:“西南王叫得,朕为何叫不得?朕就要叫。”
温言川:“……?”
萧彻何时当着皇上的面唤过他的表字?
看出温言川的不解,李随安解释:“昨日西南王抱你离开,说了句‘子昭我带走了。’朕就知道了你的表字。”
听完此话的温言川只有一个感想:幸好不是扛走的,为他保留了一丝颜面。
“朕只在私下叫,有旁人在不叫。”
见皇上铁了心如此,温言川只能应下:“微臣告退。”
出了宫门,温言川往马车跟前走。掀开车帘,见萧彻坐在里面,不禁惊讶道:“王爷怎么来了?”
“在府上寻不到你,便来了。”萧彻眯起眸子打量温言川,“胆子挺大,让你出来了?”
温言川上了马车,丝毫没觉得让小三岁的人管着有什么不妥:“我已经好了。而且王爷的马车宽敞舒适,坐着很舒服。”
西南一行结束,不仅踏云、飞焰两匹上好的骏马归了温言川,连马车也是他的了。温言川出行全用它,能坐能卧,方便极了。
“这马车只许你一人用,旁人不许进来。不然我就拆了它。”
温言川:“王爷放心,别人用我也不给。”
萧彻满意了:“还要去哪?”
“刑部。裴坚入了刑部大牢,我想去看看。”
去刑部的路上,温言川同萧彻讲了事情的经过,并说了自己的想法:“我还是不觉得裴坚是叛主之人,王爷觉得呢?”
萧彻一本正经:“我觉得子昭觉得的对。”
“……”温言川认真强调,“王爷若是再这般,我以后不同王爷谈论政事了。”
萧彻严重怀疑温言川分不清威胁和撒娇。就像当初在卧云山瞪他那眼一样,自以为很凶,实则毫无杀伤力,也像在撒娇。搞得萧彻一挨瞪就兴奋,恨不得再挨上几眼才好。
萧彻坐直身体,正色道:“子昭觉得当皇上是好事?”
“不是。”
无尽的枷锁与责任,不死不休。怎么能算好事。
“如果再来一次,子昭还会不会念出那道遗诏?”
温言川毫不犹豫:“当然会。”
“为何?”
“上至九五之尊,下至平民百姓,无一不身负责任。若因不好而逃避,这世上便会随处可见遗弃的婴儿,无人赡养的老人,荒废的田地。如此与野兽无异,何谈为人?”
此番话从旁人嘴里说出来,大有逞口舌之快之嫌。温言川却能无端叫人信服——信他愿为心中的责任赴汤蹈火。
萧彻看着他眼里的坚定,缓缓道:“这就是裴坚与你的不同。”
温言川愣了几息,忽然就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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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言川升为太子少师后,刑部侍郎的位置便空了出来。温言川想物色合适的人填上空缺,然而如今的朝堂放眼望去已经不清楚谁不是庞景的人。
有的表面不是,暗中已经是了。有的即便不是,迫于庞景的淫威也只能屈服。万一物色个庞景爪牙进去,得不偿失。此事便搁置了。
而现今的刑部尚书崔良玉则是个彻头彻尾的墙头草,趋炎附势,恨不得将整个刑部都送到庞景手上。温言川在时还收敛些,如今只会更加猖狂。
温言川心思活泛,眼珠一转就是一个主意:“王爷待会能不能随我一同下去?”
萧彻岂会猜不透他的心思,挑眉:“子昭这是想拿我当狗使?”
谁不服就咬谁。
“是狐假虎威。”温言川认真纠正,“我是狐,王爷是虎。”
萧彻没表态。
温言川弯了弯眼睛:“多谢王爷!待会我请王爷吃白糖糕。”
到了刑部,萧彻跟在温言川后面下了马车,故意躲在门外不进去。温言川不解转头,见萧彻冲他挤了挤眼睛,登时就懂了。
忍住笑意,神色如常地抬脚进去。
崔良玉见温言川进来,屁股都不带挪一下的,长声怪调地“哟”了声:“什么风把温大人吹来了?”
温言川说明来意:“我想见一见裴坚,还望崔大人行个方便。”
“刑部大牢关押的犯人不计其数,若是谁想见就见,岂不是乱了套了。温大人在刑部多年,不会不懂规矩吧?”
“我奉皇上口谕面见裴坚,如此也不可?”
“谁知道这皇上口谕是真是假?保不齐是编出来诓骗本官的。”崔良玉态度轻蔑,“温大人可不要拿着鸡毛当令箭啊。”
温言川没想到崔良玉竟连皇上口谕也不放在眼里,傍着庞景这颗大树,当真是放肆至极。
萧彻本想吓唬人逗温言川开心,听到他受了挖苦,登时就不乐意了,拉拉着脸走进去:“子昭走的这么快,本王差点迷路。”
并未将崔良玉一番话放在心上的温言川不解眨眼——好好的谁又惹他了?脸阴成这样。
见到萧彻,崔良玉慌忙站起身:“微臣参……参见王爷。”
有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前段时间庞景绑了温淼要挟温言川就范,萧彻反手绑了庞宗志逼他钻狗洞的事表面没人讨论,实则早就传开了。
想来萧彻与温言川关系甚笃,要不也不会替他出头。
崔良玉悔不当初,头恨不得埋进裤-裆里:“微臣这就带王爷和温大人去大牢。”
“去大牢?”萧彻咬文嚼字,“本王犯什么罪了要去大牢?”
崔良玉忙不迭解释:“去大牢见裴坚,微臣没说明白。”
等了半天没动静,崔良玉偷偷抬起头,正巧撞上萧彻饶有兴趣的目光,差点一个屁墩坐到地上——这是相中他哪儿了啊?!
一刻钟后,失去两撇胡子的崔良玉带着温言川和萧彻到了关押裴坚的监牢。
“没你事了。”
萧彻一声令下,崔良玉屁滚尿流地跑了。
温言川抬脚进去,萧彻抱肩靠在监牢门口。
裴坚端坐在草席上,一身囚衣难掩傲骨:“监牢脏污,不是温大人该来的地方。”
温言川:“也不是裴首领该来的地方。”
“我已自请车裂之刑,待不了多久了。”裴坚言语间没有丝毫恐慌,全是凌然的赴死之意。
“皇上将此事交由我全权处理。裴首领不为自己辩解一下吗?”
“我篡改遗诏,罪无可恕。没什么辩解的。”
温言川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不忍幼鸟遭受风雨的挫磨,故而折断羽翼。裴首领此番用心,真叫在下不知如何评价了。”
听到此话的裴坚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庞景大权独揽,权力渗透到朝中各个角落。太子年幼,势单力孤。想要与庞景抗衡简直难如登天。稍有不慎岂止是皇位,连命都保不住。
裴坚篡改了遗诏,惟愿太子殿下可以平安成长。只是没想到萧彻敢当众撕毁遗诏,也没想到温言川会及时赶回来。
此番心境他自以为无人能懂,却没想到还是被看破了。
靠在牢房门上的萧彻嗤笑一声,冲裴坚道:“你猜猜李远当上皇帝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裴坚眼里涌上迷茫。
温言川:“永绝后患。”
裴坚:“我已经寻好了地方,只要太子殿下随我去……”
“然后在你选的犄角旮旯里苟且偷生一辈子。”萧彻打断他,“千年老鳖都没这么能忍。”
温言川扭头默默看了萧彻一眼:说话别这么直接嘛。
接收到眼神的萧彻清了清嗓子:“权力只有握在自己手里时是利器,生杀予夺皆在我。否则便成了悬在头上的刀。”
温言川看着满脸愧色之人,忽然意识到裴坚这样忠厚耿直的性格并不适合宫中。太复杂了,走一步要先料出百步才敢落脚。
所以才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站在他的立场又极为合理之事。
有个地方更适合他。
“我此番去北疆,见到了无数为大燕抛头颅洒热血的儿郎。裴首领一身武艺,忠肝义胆,车裂而亡实在可惜。不如去军营,保家卫国,守边塞安稳。”
裴坚愣怔良久,呐呐道:“我……还可以吗?”
他一直向往军营,却无奈被御林军首领的身份和责任束缚在此。
“只要裴首领点头,皇上那边我去说。”
裴坚重重点了点头:“我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先帝。”
温言川没说什么宽慰的话,只是极为真诚道:“裴首领好自珍重,希望下次听到裴首领的消息是在捷报里。”
那时他已是骁勇善战的将军。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