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一个雨夜来的。
立在河边的仙像开口,它不同于旅者见过的其他仙像,如梭岁月给它留下了过多的痕迹,边角残缺,苔痕遍布。
金发旅者和他的搭档只是从它身边路过就被叫住。或许是因为此处偏僻少有人烟,它太久没有同人说过话。一字一顿地说明了叫住旅者的原因:它想请求旅者帮它找一个人。
名字是什么?长什么样子?家在哪里?找人的原因是什么?
除了最后一个问题,它一概答不上。
为了还他一样东西。我拿了他一样东西,不,我偷的,要还给他。
偷?!
白发搭档惊叫。
石头雕刻的缘故,看不出仙像的表情,它语气不变。
是的,偷。我偷了他一样东西。
仙像娓娓道来他的身份:约莫数百年前,他曾是一名船夫,住在这河道附近。娶了青梅做妻子,夫摇桨妻纺纱,不说富裕也称小康,又生了龙凤胎,生活充实美满。
男人是在一个雨夜来的。
船夫听到敲门声时还在和妻子商量儿女的未来:儿女染病许久,家底已撑不住,为了两个孩子都能活下去,他想将儿子给村里的伯伯抱养去。儿子总比女儿好养活,女儿自己养着罢。
妻子压抑的抽泣声合着雨声淅淅淋淋,不算平静的夜晚又传来少见的敲门声。
船夫走到门前,抄过门边的镐头。门插得牢,门外的人似乎也知道有人来了,安静下来。
打扰了。
是一个男人,语调柔和。
实在不想在雨夜麻烦您,只是带着孩子,想找个地方避一避雨,让他能喘口气。
孩子……这触动了船夫的心,他即将失去一个孩子,如今能救一个孩子,也当给他积德。
随着门开,男人的身形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赶路的旅者,却没带什么包袱和武器,披着灰色皮质斗篷,看不清样貌。因为少见皮质斗篷,船夫多看了两眼。男人却误会了,解释斗篷虽然材质好遮雨,可孩子抱在胸前难免吹到点风雨。
这才注意孩子还在他怀里抱着呢,尚在襁褓却跟着大人往来风雨。船夫心更软了,招呼他们坐下,给他倒了热水又问孩子能吃点什么热乎的不。
倒是男人知道自己是不速之客,客气道谢后靠门坐着,接过热水捧在手里,并没有解开斗篷,斗篷上的雨水在地上聚成一团。船夫燃起了一点不该有的好奇。屋里只一盏烛灯,昏暗的灯光照亮男人的下半张脸和兜帽阴影下模糊可见的一点明亮眸光。船夫垂下眼不敢再看。
室内一时寂静,男人带来的孩子很乖,许久不曾哭闹一句,是船夫那一双病中儿女先哭了起来。妻子熟练地哼歌哄着,还没等船夫开口解释,男人先问了起来。
您家里是一对龙凤胎?好福气,儿女双全。
船夫憨笑,絮叨着龙凤胎不好带,脸上却一派满足。说着说着船夫搓起了手,龙凤胎好福气,可天亮了就只剩一个女儿留在身边。
男人看出他的苦闷,接话问是有什么难处?
想来是要失去孩子的沉痛让船夫失了戒备,他主动向这位雨夜到访的陌生人倾诉自己的难处:时节不调,河水多变,不论是撑船的生意还是纺纱的买卖都难做,一双儿女又染病,久治难愈,负担不起只能把儿子送给家中叔伯抱养,好赖都能活下来。
含糊说完自己的愁苦,船夫又笑着让男人别在意,如今世道比之前安稳,熬过这段时间又能过日子,别把自己话放心里去。男人摇了摇头,晃出几缕金发,落在胸前把怀里的孩子弄醒了。
被这样闹醒的孩子居然不哭不闹,伸出一只白白胖胖的手抓住金发,也不扯,只是抓着。
被抓着头发的男人笑了,他抬起头看向船夫。
感谢您今夜的收留,在下略懂医术,兴许能帮您看看孩子们的情况。
男人弯起眼,卧蚕浅浅,一派柔和,倒真像是救人的医师。船夫没犹豫,他今晚出乎意料地放松警惕,把男人引到了内室门口。
船夫先进去和妻子说话,很快就来带着男人到床前。妇人让出位置,一对唇色浅白脸颊烧得红润的儿女并排躺在床中央。相比于黝黑干瘪的船夫,他的妻子只是憔悴些,脸色还算健康。看来这船夫只亏了自己,没让妻儿受苦。
斗篷在来内室前就被脱下挂在门边,男人单手抱着怀里的婴孩,空出来的手一一搭在那对孩子的额前腕上。
他给孩子掖了掖被子,转身对眼巴巴的夫妻说。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少见,让先前的医师开错了药。
他从怀里捞出一个小玻璃瓶,里面装了半瓶透明液体。
把这瓶里的水兑着薄荷水喝一次就能退烧。
船夫有些犹豫,妻子已经上前一步双手捧着那个小瓶子去找薄荷水了——织布时为了醒神,妻子准备了很多薄荷。
谢谢您,谢谢您!
船夫把男人引到前厅坐着,搓着手道谢。
男人摇摇头,把拿瓶子时带出来的东西塞回去。
是一个徽章,金属制,刻着水花和不知名的花朵,很多瓣。
很简单的图案,船夫却像迷了心智一直盯着不放。男人注意到他的眼神,没有解释,神色如常。
内室传来妻子惊喜的呼唤声,男人带来的药很有效果,两个孩子烧退下去了。
船夫应了妻子两声,没进去,依旧盯着男人。
您是仙人吗?
男人歪头看他。
我,我能向您求一道恩赐吗?求您,求您保佑我们!求您治一治这里的天——
男人竖在唇前的食指打断他。
首先,我不是仙人;其次,水土并不能随意更改,你求我,后果你来担么?
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只是觉得您刚刚那个、那个章,我能承担的!只要我妻儿好好的,您要我担什么都可以。
船夫语无伦次,他也没有证据,只是凭着直觉求。
他求了一轮又一轮,男人不动神色。
只在船夫妻子想出来看看时出声提醒。船夫去内室哄着妻儿睡去,说自己要留在前厅招待恩人。
回来却看到男人在抛东西逗怀里的孩子玩,是先前的那枚徽章,在空中翻转折射出光晕。
我考虑了下。男人动作不变。
做笔交易如何?
仙像把一枚徽章交给金发旅者。金属制,刻着浪花和蔷薇,被仙像保管得很好。
我与那位先生交易,他治理水土,四十年后我来替他偿还,化作仙像守在这,以此章为契。我想拜托你帮我把这枚徽章还给他,不是要毁约,只是我能感觉到沉玉谷如今的水土得了仙人指引改善了许多,而我的这幅躯体已经撑不住也不再需要。其他仙像告诉我是你们的功劳,旅行者,能不能拜托你们帮忙找找他,把这枚徽章带给他。
旅者观察徽章的样子,发现其中有很浓厚的生命力。他想了想,接下了仙像的委托。
仙像语气轻松起来,它从其他仙像那知道旅行者的报酬,交给他原石,说拿出这枚徽章后自己也要粉碎,提前支付报酬。
你要给那个人带什么话吗?派蒙问它。
……请替我告诉他,能作为人类生活一次真是太幸运了。
*
因为眼熟的徽章图纹和浓厚生命力,旅行者想起了那维莱特,想看看他是否有空,能不能帮自己看看。
“您有那维莱特先生的预约吗?”沫芒宫大厅的接待员塞德娜问旅行者。
前几次见那维莱特要么是被人带进去要么是那维莱特主动邀请,已经完全忘记要预约这回事了。
两人支支吾吾,美露莘抬头看他们犹豫的样子叹了口气,告诉他们最高审判官并不在办公室内,就见那位旅行者一头冲进那维莱特办公室。
“诶,诶?!”派蒙没反应过来,跟了空几步又急忙回头,塞德娜已经在找警备队了。
空在想理由时余光撇到有人鬼鬼祟祟地溜进那维莱特那间没有人的办公室,第一反应是有人要偷那维莱特那五百多年的案件记录,来不及深思便直接追上去拦下那人。那人被空一声厉呵叫住,转过身却是张像极了贝希摩斯的脸。空一时愣住,再仔细看,这人只有几分形似贝希摩斯。
科圣斯被他吓了一跳,表情不好地看过去,发现是位熟人——科圣斯熟悉对方,对方不认识科圣斯的“熟人”。一下卡壳不知道说什么好。但是空在表情更不好地问他鬼鬼祟祟地进来做什么。科圣斯这人除了贝希摩斯和他划定在自己人范围的,其他谁都不服。两人间氛围顿时陷入焦灼。
慢了一步进来的塞德娜出声打断了这份焦灼。
“科圣斯来送文件吗?刚刚都没有发现你下来了。”
反应过来是自己习惯性隐藏行迹惹的祸,科圣斯压下心里那股莫名的又被识破匿踪手段的烦躁,抬手向空示意自己没做什么,只是执律庭所属,把需要处理的文件送下来给最高审判官。搞清楚原因的空轻咳两声,为自己的反应过度道歉。
两边互相介绍后,塞德娜就将旅行者和派蒙交给科圣斯负责了,她还需要回大厅接待。
“两位如果是来找那维莱特先生的话,那维莱特先生和总司外出办公,有什么事可以留言或者由我代为转告。”
考虑到自己未在枫丹定居,也即将开启新的旅行,那维莱特这位大忙人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遇上,于是空简单说了说仙像的故事,还向科圣斯展示了仙像交给他的徽章,这次过来是想询问那维莱特是否认识。
原是一副公事公办态度的科圣斯表情温和起来。
“不介意的话,要不要去我的办公室坐一坐,我们可以仔细聊聊这个故事。”
科圣斯带着空和派蒙弯弯绕绕来到自己的办公室,紧挨着执律庭总司办公室,从进门就能看到各种各样压着沫芒宫各部门公章和封条的文件和档案袋。科圣斯拿了执律庭特供的甜点招待他们,茶加了方糖,略甜。
“贝希摩斯大人不爱吃甜的,执律庭的甜点也多是不太甜的类别。我都捡了些,挑你们喜欢的来。”
大抵还是有些尴尬,科圣斯在准备甜点和茶时提起他们都认识的贝希摩斯作话引。
“你称呼贝希摩斯为大人?我们遇到的枫丹人都是称他为先生或者职位之类的。”派蒙选了块点心,含含糊糊地问他。
“这也和你们的委托有些关系吧,”科圣斯笑了笑,“这个徽章,是贝希摩斯家族的象征。”
“贝希摩斯大人救了我的命,在三百多年前的雨夜。”
坐在对面的两人同时睁大眼看他,科圣斯弯着眼,只有四分像的皮囊倒是有八分像贝希摩斯。
“沉玉谷境内贝希摩斯大人不能动用太多力量,所以我们才会出现在那位船夫面前。而我因为过分虚弱,只能勉强化成婴孩模样。”
“当时我看那个船夫对女儿也一视同仁,让我想起了我妹妹,就求贝希摩斯先生帮帮他们,治好那对孩子的病。没想到那个船夫居然有些元素感知力在身上的,没这一出兴许他后来能拿到神之眼,直勾勾盯着徽章不放,求得真情实意,贝希摩斯先生心软,就答应了这笔交易。”
结合仙像和他们分享的故事,恐怕真正的原因不是贝希摩斯心软,而是因为科圣斯替船夫求情了。他便将仙像视角的故事一五一十地与科圣斯分享,科圣斯听过也只是轻轻点头。
“船夫没听到我与贝希摩斯大人的交流内容,自然会认为是我的功劳。但我都是仰赖他才活下来的,又有什么资本去打动他做这不合算的买卖呢。记我的人情吗?”
有理有据,但空总觉得其中还有什么,但当事人不愿说,又何必不识趣地深究呢。
享用完这份执律庭特色下午茶,空和派蒙留下仙像的徽章拜托他交还给贝希摩斯后礼貌地和科圣斯告别。
科圣斯陪他们出门,在楼梯口目送空和派蒙下楼。福格尔推着送文件的小车经过,问他贝希摩斯会在下班前回来吗。行程上的安排是外出会见沫芒宫合作家族的代表,还备注了可能持续到下班后,她需要确定一下。
“回不来。不顺利的话,今晚都要耗在那上面了。”科圣斯无奈摊手,露出一个你我心知肚明的微笑,“需要加急处理的文件按照惯例放就行。”
“没有急着处理的文件。加班辛苦啦,特供出了新的甜点,你记得尝尝。”
执律庭特供甜点,不限时不限量供应,为每一位执律庭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