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鸿斋的伙计们自得知聂鹤筠要做掌柜后,一开始私下还会窃窃私语。
毕竟聂鹤筠曾经做过逢家的媳妇,还执掌过时雅斋,两家于商于私都是敌对关系。聂鹤筠虽然热情大方又自来熟,短短的一两个月便跟行远街上大部分商户聊得有来有回,却很少来过寻鸿斋。
实际上有好多人并不看好她,觉得她该回家相夫教子,而不是抛头露面做生意。
他们一起抱团这么多年了,见不得有新人跟他们抢生意赚钱,这一点是最为重要的。
尤其是寻鸿斋里的吴账房,他自认为在寻鸿斋做了快二十年的账房,从资历到年龄,他都足以胜任掌柜。
原本吴账房见薛沛易迟迟不定下掌柜,心想这件事非他不可,还沾沾自喜地跟老婆炫耀。
可聂鹤筠一出现,吴掌柜啪啪打脸,他今天除了必要的时候,都避免跟聂鹤筠打照面。
而薛沛易掌管家族生意还不到半年,之前有意无意地曾表示说寻鸿斋是薛家的起点、是薛家的根,如果不是赵掌柜身体出了问题,他也不必为寻新掌柜的事操碎心。
于是就一直搁置到现在。
中间有牙人给薛沛易介绍过许多人,都被薛沛易以各种方式推掉了。
薛沛易自知寻鸿斋多年来一直都是薛家产业的中心,里面上至掌柜下到打杂的都不是省油的灯,在他还没有培养出自己的亲信之前,是不会轻易放出这个肥差的。
但是自从与聂鹤筠接触之后,薛沛易见识过聂鹤筠生意上的手段,对她越发欣赏了,就想以这个方式换取更多与她亲近的机会。
他知道聂鹤筠不会拒绝。
下午聂鹤筠回到寻鸿斋之后,与店里的伙计熟络不少。
薛沛易亲自给她细讲了许多店里的事,目前的合作还有正在发行的新书之类的,事无巨细。
聂鹤筠第一次听薛沛易讲这么多话,但两个人都很认真,并没有拘束别扭之态。
最后在聂鹤筠的房间里,薛沛易为她介绍了今晚上需要见的几位掌柜和生意上的重要合伙人。
“西菱街上的精科馆临近闹市街,以医书、生活百科等工具书为主,钱掌柜四十有五,和气又精明。”
“长裕街上的文房四宝店临着书院,一直都是孙掌柜管着,他脾气有些古怪,但人还不错,除了我爹以外对谁也不客气,他从小看着我长大,现在还总拿我当孩子看。”
薛沛易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笑。
聂鹤筠难以置信地问道:“居然还有把你当小孩看的人!”
薛沛易看着眼前的女孩,一双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意味深长地说:“他总是讲些很冷的笑话,你到时候可别介意。”
聂鹤筠耸耸肩,表示自己什么样的玩笑话没见识过?
“还有蓉糕坊的李掌柜、清雅饭庄的周掌柜、万通钱庄的吴掌柜……”薛沛易一连说了好多,直到聂鹤筠打断他。
“你们家这是掺和了大半个泛城商业呀,这都不能仅仅用薛氏书业来概括了吧?”聂鹤筠大吃一惊,她以前只知道薛氏财大业大,但没想到居然有这么多。
就这薛沛易还没说他家参与出资的茶楼酒馆等等,今晚上看来一定很热闹。
薛沛易浅笑道:“其他都只是沾点边,还是以书业为主,毕竟是老太爷办起来的。”
聂鹤筠突然冒出一个疑问,但是又觉得不太好意思问,眼神闪躲之间被薛沛易敏锐的捕捉到:“你不必客气,有什么想说的尽管问。”
“一般来说,一个大家族有这么多产业,大多会有许多本家亲戚,”聂鹤筠顿了一下接着找补道:“不过近年来,找懂行的人做掌柜也是件越来越受欢迎的事,薛家向来是引领泛城商业的存在,可以理解。”
薛沛易坐在聂鹤筠对面,脸色未变,把身子往前凑了凑,从容说道:
“你是不是看了我爷爷的那本传记?其实自他去世以后,我爹就跟着我祖母回了娘家,书坊都被我叔祖父们夺走了。”
“后来我爹遇见了大哥的外祖父扶青云大人,娶了扶家之女,之后才回到泛城一步一步把家业拿回自己手上的。”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故事。
扶家是江南的望族,如今的扶青云更是官居三品,是朝中人人称赞的肱股之臣,官运亨通。
没想到薛玉山竟然做过他的女婿,只可惜扶楚文早逝,薛玉山又续娶了乔默辰,这才有了薛沛易。
聂鹤筠在心里默默盘算他们家里的复杂关系,心想这便能说得通了。
薛玉山跟薛家的人关系不好,自然不会把生意交给他们,妻子那边的关系又太杂,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做最合适不过了。
“原来如此,不过今晚上,你爹不会给我下马威吧?”聂鹤筠终于问出这句话了。
薛沛易往后靠了靠,眼神复杂但语气毋庸置疑:“会。”
聂鹤筠一幅“我就知道”的表情,笑了笑表示让他尽管放马过来。
“但你是我的人,我不会让他动你的。”薛沛易表情严肃,眼眸里的那股劲尤其像重阳宴那天初见时的神情,占有欲激增。
聂鹤筠听的时候脸色微动,转过眼没接这话茬,反倒又问了一些鸡零狗碎的事,并不敢直视他。
薛沛易看出她的心思并不在此,并未挑明,就顺着她的话来。
还未到酉时,他们二人便一齐从店里出发去了清雅饭庄。
薛沛易走在他身边,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微笑,但眉间却时不时蹙一下。
两人走到清雅饭庄时,跑堂的小二立刻认出薛沛易来,忙哈着腰请几位进来。
他们径直去了二楼雅间,此时屋内已经有了钱掌柜、李掌柜、周掌柜和吴掌柜,而屋内一角的桌上则已经摆好了聂鹤筠提前准备的礼物。
她只瞥了一眼,并未去仔细查看,反正都是些平日升职加薪宴请时该送的礼,她提前嘱咐好店小二摆好的。
屋内几人看见薛沛易领着人到了,纷纷站起来迎客:“二公子,聂掌柜,有礼了。”
“聂某见过各位掌柜。”聂鹤筠大方地回礼,随后便与薛沛易一起落座。
他二人分别坐在主座的左手边,吴账房和王江陪坐在末席,对面则是另四位掌柜。
“早听闻聂掌柜的名声,今日一见果真不是平庸之辈,二公子得此助力,祝贺祝贺!”周掌柜作为清雅饭庄的掌柜首先笑着庆贺道。
聂鹤筠紧接着便回了许多场面话,彼此之间商业互吹她得心应手。
薛沛易反而极少说话,不经意地看着身边的人你来我往,场子未曾有一刻冷下来。
他们正谈到宁渝女史的书发行在即,钱掌柜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先借一本看看,聂鹤筠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一句掉尖嗓传进屋内:
“你有那心不如多看几本《伤寒录》,顺便能抵上隔壁大夫的空缺。”
聂鹤筠一转头便看见一个提着鸟笼进来径直坐下的男人,鱼尾纹随着他那不屑的眼神扬上去,平添一丝滑稽之感。
钱掌柜听出他的话是在嘲讽自己,暗暗翻了个白眼不理会他。
薛沛易立刻介绍道:“孙叔今日兴致高昂,这位便是我之前介绍过的聂掌柜。”
聂鹤筠客客气气地打招呼,只是对方依旧很平淡,心思完全不在宴席上,只是自顾自地逗鸟。
聂鹤筠知道他脾气怪,没放在心上,只是都这个点了,薛玉山怎么还不来?
此时一位小二来到薛沛易耳边说了句话,随后便立刻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便端上来许多酒菜。
其中一个小厮弓着腰死板地跟背书似的说:“老爷说今天日子好,适合与各位掌柜相聚,大家不要拘束,二公子在就如同他在。”随后便低着头退了出去。
屋内有一瞬间的安静,周掌柜率先打破了这个气氛:“大家也好久没聚了,聂掌柜以后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来找我老周。”
聂鹤筠回他一个笑,并未去看薛沛易。
她不知薛沛易此时虽然表面平静,但微僵的手证明他心里并不是这样。
薛沛易知道自己父亲对待他总是出尔反尔,从来都把自己的话当做可以随意许诺的东西给他。
他闷闷地吃完了这顿饭,席间聂鹤筠曾注意到薛沛易的不对劲,但只是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聂鹤筠明明已经提前猜到了这种结果,还旁敲侧击地暗示过他,薛沛易平时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
自她跟逢家沾上关系之后,薛玉山必定不会那么容易接纳她,不来又如何?
反正合同也签了,我就是寻鸿斋的掌柜,他自称退居幕后,难不成还当众弗了他儿子的面子不成?
薛沛易送聂鹤筠回家,两个人坐在宽大的轿子里,面对面。
“今日本不该这样的。”薛沛易过了许久才缓缓说道。
“我不在乎,真的。他既然把生意交给了你,就该信任你。”聂鹤筠平静地说,并没有生气和委屈。
薛沛易摇摇头,眸子里闪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他向来会用这种方法骗人,我就不该抱有期待。”
越说越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聂鹤筠觉得不对劲:“你很在乎你父亲的评价吗?”
薛沛易立刻否定:“不,我跟他的交流仅限于生意上的事,而很多时候并不需要他。”
他心里其实在意的与聂鹤筠有关。
昨夜薛沛易去了薛玉山的书房,薛玉山立刻看出来他的意图,却只说了一句话:“答应你的事我会做,但是我只做胜券在握的事。我看不出来她更心悦于你。”
薛玉山怎么不知道薛沛易每日往聂家跑的事,又怎么不会注意到逢惊越的行迹?
薛玉山的探子告诉他,原先和离之后从来没进过聂家门的逢惊越,自岳鹰山回来之后,几乎每日都与聂鹤筠相见。
而聂鹤筠上午见了逢惊越,下午对薛沛易的来访亦是不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