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马车，唐衿衿还尚有些困倦。

今日为了迎合氛围，上衣换了身柿色百花暗纹纱圆领大襟，前后皆贴了孔雀补，下身着秋香绿织金马面，同是孔雀纹。

唐衿衿总觉这唐府中备的衣裳，富贵那是相当的，却也十足难行动，她顶着元宝髻，还有满头的饰品，脑袋昏昏。

况且，为了赏这破花——好吧，也不一定只为了看花——但总之，天蒙蒙亮就起来梳妆打扮，着实累人。

不算长的一段路，唐衿衿险些将半辈子的哈欠打完了。

她在令居山庄都不曾如此苦过，师父心疼她，睡到日上三竿都是睁只眼闭只眼。

当然，对住在她隔壁院的孟九安，便没那样好说话了。

师父最爱说道的一句话就是：“你小子又没采言那样的好天赋，还不努力，我看以后哪家姑娘要你！”

训得孟九安苦不堪言，又不敢顶嘴，那叫一个可怜。唐衿衿每每看到这出，便会短暂地怜惜师兄几息，然后继续去睡回笼觉。

这到了京城，才终于尝到早起的痛苦滋味。她不由得佩服起自小在这里成长的京城贵女们。

孟府的马车就跟在唐府的后头，二人几乎是前后脚到的王家，半点不避嫌。

不待小鱼反应，唐衿衿径自下了马车，朝后一瞥，孟九安披了件玉色游鳞圆领袍，手上吊儿郎当晃着把不知从哪儿淘来的折扇，很是骚包。

他身侧跟了个相貌平平的随从，唐衿衿疑惑：“这是？”

“噢，孟家给我塞的，名唤小六。”孟九安一见她，便摇着扇凑上来，眨眼问道：“我这身如何啊？”

可惜媚眼抛给瞎子看。

唐衿衿困倦得眼睛也睁不利索，话音未落又打了个哈欠，敷衍地回他，“太适合你了。”

孟九安脸皮子一垮，扇子也不晃了，闷闷地跟她朝里走。

入了王家园子，几个丫鬟迎上来带着他们朝里走。

正值好时节，一路桃李争妍，春风骀荡，王家院落一弯绕一弯，还未等豁然开朗，便闻见不远处谈笑声清晰起来。

再转，终于是窥见全貌。旁侧亭子里，已围坐上身着华冠丽服的十数位女子。亭子四周浮翠流丹、魏紫姚黄，好一幅美景。

果真画中许得美人，才叫花卉也活过来。

不远处的另一头还有一座亭子，里头全是男性了，声响不大，偶尔低低叹两句什么。

见又有新人来，众人的视线齐齐投向了他们二人，视线或新奇或有考量。

孟九安自是不必多说，他的身份在京城算是稀罕的，眼下还是众人头一回见本尊；唐衿衿更是特殊，且不提身份，前阵子还大张旗鼓地追求三皇子，回头圣旨来了，竟是听闻她当场给拒了，这是拿天家当玩笑闹呢。

唐衿衿自如地朝左侧走，没两步又停了。

她纳闷地回头看，孟九安似她的小跟班，亦步亦趋，见她看过来，无辜地眨眨眼。

“你莫不是要在这场合下，大摇大摆地一头扎进美人堆吧？”

“这里我只认得你，我又不认得他们，哪里晓得他们在谈什么，一个人凑进去孤苦伶仃的，指不准还要被排挤，好生可怜……”

“少装模作样的，”唐衿衿清眸一转，压低了嗓，“融不进去便搅混了，能套点儿什么来就套。”

孟九安如同被强迫的一文弱书生，故作无奈地叹息，抬手将她的碎发捋道脑后，“知道了。”

这小子，在江南没见他戏瘾这样重。

唐衿衿见他这副模样，无端气得牙痒。

待她踏过石子路，进了亭，那些个小姐们已看了好一会儿，此时连声同她打招呼。

唐衿衿一一应了，便准备在旁头发呆，顺道听个两嘴——她让孟九安去套些情报回来，可不就是为了让自个儿能消极怠工么！

然而她才进来，不论是何等心思，大伙是不舍得将她轻轻放了的。

“唐大姑娘，你方才身侧那人……可是令居山庄的小公子？”

“人家还以为习武之人都是外表看着魁梧有力、五大三粗的……不曾想唐姑娘这般妍姿艳质也便罢了，那孟公子也是一表人才，倒像是个书生！”

亭中偏外的姑娘们嬉笑起来。

唐衿衿觉得自己就像是被香脂粉包裹住，一动也动弹不得，脑袋晕晕。

忽而一道声调极高的清脆嗓子突兀插入，将这还算和睦的卷轴刮了条裂缝。

“姐姐年已十八还尚未出嫁，众目睽睽下同一外男目挑心招的，我见那孟家公子颇为俊朗，难怪姐姐不惜为此抗旨，当真是潇洒。”

出声的是礼部右侍郎的第四女，叶子莹。

她面露愁容：“也不知三皇子见了当如何作想……”

唐衿衿看向她，总觉着有些眼熟。

半晌，她才忽地想起来。

前世，就是这孩子在怀上三皇子的子嗣后，被三皇子抬到了平妻之位。

哪怕是在那时候，她们都没有太多交集，更不要提如今了。

只是既然叶子莹对三皇子有意，想必也听过她的威名。

她有些好笑，又有些许莫名，半点不给她留面子：“三皇子如何作想，与我何干，又与你何干？”

叶子莹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回应，那巴掌大的小脸霎时白了，眼眶红得比说的快，静了好几息才调整过来，道，“姐姐怎的这样犀利，子莹不过担忧姐姐……”

唐衿衿缓慢地眨了两下眼，不接茬儿。

直到叶子莹快挂不住了，她才偏头抬手取下一只簪。

要说同她有多大仇，也不至于，但这上赶着来讨嫌……还是小小吓唬一下，省的之后还来蹬鼻子上脸。

“担忧吗？那倒不必，有这功夫，你不如操心操心自己。”

倏地一声，银簪划破空气，堪堪擦着叶子莹的脸颊掠过。

铮——

那簪深深扎入了后头的树干，足有两寸，一只蜂被牢牢定在了上头，一动也不不曾动弹，直截了当地断了气。

叶子莹本就煞白的脸登时惊恐起来。

所幸她本来就是坐着的，否则恐怕腿软得站也站不稳当。

“叶四小姐这般忧国忧民，自身安危都顾不得了，何不为别样的潇洒。”

将阴阳怪气回馈给叶子莹，唐衿衿心中松了口气。

吓死她了，本来只是想在距离更远些的地方吓唬吓唬的，没想到久未复健，险些失了手。幸好幸好。

她心虚地在脑中道了声歉。

众人见到这一幕，方才发觉叶子莹的头顶别的花儿，不知何时摘下的。

另一侧的亭子似乎也觉察到了这里的异样，目睹方才那一幕后，整个庭院陷入了微妙的寂静。

除了孟九安饶有兴致地鼓掌，其他人的神色皆是一言难蔽之。

却闻旁侧忽然传来一阵朗笑，竟是筹办这次赏花宴的东道主，兵部尚书夫人元氏。

“好身手，不愧是孟晓苏的弟子。”

“王夫人？”没想到还会有人捧这个场，唐衿衿回道，“谬赞了。”

她依稀记得这位人物，在京城也算是顶有名的。

丈夫虽为文臣，她自己却是实打实的将门之后。

王尚书只娶了她一位妻子，从头至尾未曾纳妾室。不知算不算幸运，元氏之后诞下一女一子，公婆就是再不愿，在王尚书的坚持之下，也只得作罢，总归这长子没长歪就成。

不过，她记得王家长子……

“哪里，我可太久没见着如此有趣的事儿了。这后宅待久了，筋骨都钝了，再要试早已回不去了。”

元氏感慨道，起身抚了抚掌，“诸位在这小亭子聚着多无趣，还请散了罢，朝里走随意观赏便是，不过多时，各位便可在庭院中心落座赏酒。”

众人一时间如获大赦，像是走慢两步，唐衿衿下一根簪子就落他们脑门上了，纷纷结伴散往各个方向。

不一会儿，这周遭除了元氏，只剩下了唐衿衿与孟九安。

“唐姑娘，许久不见。上一回还未曾好好道过谢。”元氏笑意吟吟。

许久……那的确是好久了。

唐衿衿听见此话，紧急搜刮起脑内记忆，不一会儿，真被她从犄角旮旯里牵了出来。

刚回京那会儿，她意外救了把王家独子——彼时此人喝得醉醺醺的，被人偷摸了钱袋子不说，还险些从护城河上掉下去。

正巧被唐衿衿看了个正着，顺手捞了一把，将没跑多远的扒手逮住了。

那会儿她也是见过元氏的。只是后来她一心扎进了三皇子身上，与王家还没彻底熟络起来的交集便彻底淡了。

唐衿衿倒也能够理解，王家还不愿早早站队，是不可能早早撒手自己“中立”的加成的，何况她那样张扬的追求，谁看了都得退舍三分。

“不过顺手的事，令郎……”

“娘！”

不远处，一道咋呼的声音打断了唐衿衿的话。

约摸十六七岁的模样，朝气勃勃地朝他们小跑过来，正是那王家独子，王新我。

走近了，他瞥见唐衿衿，双眸一亮，“——恩人！”

他登时收了神态，毛毛楞楞地顺了两下前发，腼腆地凑上来，“你也来啦，恩人。”

还要接着开口，却忽然无端一阵寒意。

顺着看去，是一位通身着玉白的俊雅男子，正含笑盯着自己瞧，王新我却莫名有几分瑟缩。

“王公子，许久不见。近来可还安好？”直到唐衿衿开口问好，那叫人发毛的视线才收敛。

“啊、啊？还好还好！那个……这位是?”

“他是孟九安，我在令居山庄的师兄。”

“恩人的师兄？那定然也很厉害了！”王新我闻言，又起劲了，“真好啊，我也想习武。”

元氏很不客气地在一旁笑了声，“连纸上的东西都念不明白，还有心思想这些。你当习武便不用读书了？”

王新我显然是被自己的母亲训惯了，腆着脸笑嘻嘻凑上去晃她手臂，不顶嘴。

“恩人，我带你们逛吧，这院子我最熟了。”

唐衿衿一思量，也好，有这么个存在，遇到他人也好撬开话匣子。

“别叫我恩人了，怪得很。”

“那怎么行！”王新我正色，“恩人救了我，这是天经地义的称呼，不叫恩人，难道叫、叫……”

话没说完，他自己先闹了个大红脸。

不等他羞涩完，又感知到了那股子视线，比方才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叫他打了个寒颤。

一旁的唐衿衿唇角一抽，无言半晌，才道，“叫我唐姑娘就好。”

王新我反复确认，那寒意的确是从孟九安身上发出来的，纳闷地挠挠脸蛋，“噢……”

啪嗒，一柄折扇忽地掉在地上，滑到了唐衿衿的脚边。

“哎呀。”孟九安状似惊道，“怎么不小心脱手了，采言，帮我捡一下。”

这人什么毛病，一柄折扇都握不住？

唐衿衿忍了又忍，实在觉得他有病，外人跟前到底没抚他面子。

“我早说这东西不适合你，你偏不听。”

“冤枉，你哪儿说了？”孟九安是真委屈，白日她还敷衍说不错呢。

“好采言，回头你替我另寻一把。”

旁的王新我见他俩一来一回，生锈的小脑瓜子忽地开窍了。

“走吧，王公子。”

“……噢噢！”

一行人正要离去，忽然遥遥听到前厅传来声响。

“三皇子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