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泼大雨接连下了好几天，远处的青山总是白茫茫一片；程时桉觉得自己眼前似乎被蒙上了一层透明的雾色幕布。
击打在屋檐上的雨滴最终以水柱的形式回归大地。西郊巷中积水深至脚踝，冰凉的水面已经与小台阶上的店面地板齐平。
天色昏暗，程时桉卷起裤腿独自撑伞走在巷中。她穿着一双白色的带有卡通动物形象的洞洞鞋，踩在水中的双脚冷到失去知觉。
即使程时桉缩起身子行走，顺着雨伞边缘掉落的雨水还是或多或少地滴在了她的衣服和书包上。
走到钟南街公交站台，等车的人群喧闹又拥挤。伞与伞之间距离极近，雨水滴在衣服上，最终遭殃的还是撑伞的人。
顺着人群往公交车前门走去，在程时桉前方先上车的男人回头收伞。顺势一甩，伞上的水溅了她一身。
零星的雨点沾湿了程时桉没有拉上拉链的蓝色校服和漏在校服外的纯白卫衣，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在收钱框投入一元五角的乘车费后，程时桉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她将雨伞收好放到脚下，又将书包从背上取下放在身前。
行车途中，雨水击打车窗玻璃，留下了一道道向斜后方划去的弯曲而绵长的水痕。星星点点的水珠附着在车窗玻璃上遮挡了部分景色。
窗外雾气弥漫，视线并不清晰。
如果可以窝在被窝里，那这种潮湿漫长的雨季正是程时桉所喜欢的。
被窝温暖而柔软，轻柔暖和的被子盖在光滑皮肤上的触感令人感到舒适又满足；窝在床上看电视、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渐入梦中……
这些，应当都是绝佳的享受。
可惜程时桉现在只能冒雨上学。
窗外的景色不断向身后奔去，模糊到只能看见深绿色的丛影飞速划过。
程时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腿：卷起的蓝色校裤的裤腿打湿了一截；水渍和些许泥渍黏在小腿肚上；双脚也在积水中泡的更加发白起皱。
余光中出现了一双黑色的鲨鱼拖鞋，鞋上的鲨鱼牙齿整齐排列如一座座紧挨着的小山丘，而那双黑豆般的眼睛却将鞋子显得呆感十足。
程时桉顺着鲨鱼拖鞋往上看，鲨鱼拖鞋的主人也正似笑非笑地低头看着她。
“嗨，早上好啊小时桉。”
宋淮瑾笑得极其温柔，盯着程时桉的眼睛弯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
“啊，宋学长……”程时桉的眼神中透露着慌乱与窘迫。她主动移开视线，将头转向窗户那边，闷闷道：“学长早上好。”
宋淮瑾手握摇晃的车把手，微微弯腰靠近程时桉，嘴角含笑问道：“听说你们今天出期中考试成绩呀？”
程时桉抿唇看了宋淮瑾一眼，脸上悄悄爬上两朵红晕，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开口回答道：“嗯…是的。”
见他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程时桉又疑惑问道：“学长怎么知道的？”
旁边疾驰的黑色轿车轧过路面凹凸不平的大水坑，水花四处溅开，溅到公交车的车窗玻璃上。
窗外的景色被水流完全遮挡，只能隐隐约约见到几处幽暗的墨绿色。公交车司机破口大骂黑车司机，而此时的宋淮瑾却笑得像一只勾人的男狐狸精。
“这次高中部统一出期中考试成绩，班主任应该都有通知吧？”
听宋淮瑾提起，程时桉才突然想起来昨晚放学之前侯文礼来过教室通知今天出成绩。可她当时神魂游离只能看见侯文礼的嘴一张一合。
至于说了什么，她似乎完全没听见。
“好像是哦。”程时桉仔细回想但依旧脑中空空，只能接下宋淮瑾的话茬回答。
公交车到达站点停稳开门，车上部分乘客在此站点下车。座位空出来几个，程时桉前面一排的座位也因没人坐而空了出来。
程时桉见宋淮瑾还是站着没动，于是她伸手指了指自己身前的座位，仰头提醒他道：“学长，前面有位置。”
宋淮瑾淡淡地看了那个贴着「老弱病残孕专座」的橙色座位一眼，低头讪笑道：“学长不坐，我站着就行。”
公交车内的座椅大部分都是蓝色的，只有中部两侧有六个座椅颜色为橙色。这六个座椅为车内老、弱、病、残、孕五类乘客专座。
虽然这几个座位旁边有张贴诸如此类的小贴士以及公交车上的广播也会多次提醒，但这几个座位依旧有除了这五类乘客之外的乘客就坐。
程时桉只会在车内这五类乘客都已就坐的情况下坐在这样的座位上，如果期间有新上车的五类乘客之一，她都会主动让坐。
或许是猜到了宋淮瑾不愿就坐的原因，程时桉看了一圈也不好意思地从座位上站起身。但她的屁股刚一离开座位就被站在身旁的宋淮瑾一把按下。
他嘴角微翘，温暖的手掌搭在程时桉的肩上，隐约能感受到藏在校服与卫衣下的凸起的锁骨。
“站起来干嘛？”
又到了一个站点，车上的乘客有上有下，程时桉前后的两个座位依旧空着。
“我坐的位置是老弱病残孕专座，你也没坐，我有点不好意思。”
宋淮瑾“噗嗤”笑出声，瞬间明白了她的顾虑。
原来这个小姑娘以为他不愿意坐的原因是座位为老弱病残孕专座。
程时桉又要起身，再次被宋淮瑾用力按下。
宋淮瑾笑着解释道：“我不是因为那个座位是特殊座位才不坐的，我是……额……就是不想坐而已。”
宋淮瑾才不想让程时桉知道自己是故意站在她座位旁的；更不想让程时桉知道自己无论在她前后排任意位置坐下都无法比站在她旁边更能明目张胆地看她。
可程时桉始终觉得宋淮瑾不愿意坐下的原因就是自己所想的那样，于是她非要陪宋淮瑾站着。
宋淮瑾拗不过程时桉，只能顺从她的意愿坐下。
宋淮瑾选择了坐在程时桉身后——背后看她，虽然看不到脸，但肯定不会被她轻易发现。
女孩乌黑亮丽的长发被一根黑色的皮筋束在脑后，白皙修长的脖颈被几缕因太短而无法束起的绒毛隐约遮挡。她耳尖微红，侧着头看窗外模糊可见的景色。
或许是感受到身后那股炽热的、直勾勾的目光，程时桉先是转头看了一眼低着头不知道在干嘛的宋淮瑾，后又微微昂首看了一眼车厢后半部分的乘客——
都不是那目光的主人，莫非是自己的感觉出错了？
她有些疑惑地将视线移回身旁的车窗，但她这次没有看风景。
车窗上倒映着两个模糊的身影：
假意看景色的程时桉；
以及认真看程时桉的宋淮瑾。
程时桉一怔，故作镇定地低下头。她不动声色地把背挺直，从宋淮瑾的角度看去，整个人优雅又倔犟。
车上广播响起，提醒乘客们下一站为「凤北中学站」，程时桉也提前把书包背好等待公交车停稳。
天亮了些，可暴雨却好像没有要停歇的意思。
程时桉撑着伞走在宋淮瑾前面，从雨伞上滴落而下的水滴砸在她身后背着的书包上。暗红色的书包被雨水浇湿，暗色便更加明显了。
“桉桉，伞往后打一点。”宋淮瑾迈了一大步走到程时桉的身旁，继续提醒道：“你的书包待会儿湿透了。”
程时桉往背后看了一眼，空着的那只手下意识地向书包摸去。如宋淮瑾所言，她的书包此时已经湿了一大片。
“啊……好。”
程时桉怔怔点头，机械性地将伞柄靠在自己右肩上。但她的思绪却似乎还飘荡在下车前的那几秒里。
大概……
那一眼也代表着……
自己喜欢的人对自己也有几分好感吧？
宋淮瑾轻瞟了一眼在自己身旁愣愣的程时桉，嘴角勾起了一抹让人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忍不住轻声感叹道：“真是可爱啊……”
神游中的程时桉似乎听见了宋淮瑾在对自己说话，但她没听清楚，于是侧头望着他的眼睛，疑惑问道：“你说什么？”
宋淮瑾以为自己的话被程时桉听到，连忙轻咳一声来掩饰自己此时的尴尬。他不由得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只留给程时桉一个仓皇而逃的背影。
雷声沉闷，少女的嘴角却翘得能吊起两串风铃。
程时桉没有追上去。车上宋淮瑾那一眼令她此时心情大好，顾不上弄清楚宋淮瑾刚刚到底说了什么，只沉浸在一片自我创造的喜悦中。
风吹铃响，声音清脆悦耳。
那是一段短暂却甜蜜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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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教室门前，程时桉自然地将雨伞放在贴近教室墙壁的走廊上。她嘴里哼着轻快的小曲，脚下的步伐也轻快灵动。
教室里的人不算多，程时桉走到座位上将书包挂在课桌旁的铁钉上。她拉开书包从里面取出一个装有干毛巾和干净袜子的小塑料袋。
程时桉弯腰用毛巾擦干脚上的水，又拿出干净袜子穿上，她的双脚便开始慢慢暖和起来。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叶稚琳拿着两份肠粉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上早自习的时间了。
装肠粉的塑料袋被雨水打湿了些，叶稚琳的衣服和裤腿也湿了一截。无比亮堂的教室内，叶稚琳嘴角的笑容比室内的白炽灯更加明亮。
少女带着潮润的冷气走进教室，可她嘴边的笑容却仿若已经春暖花开。
多年后年老色衰的程时桉回忆起少年时，叶稚琳这一刻明媚的笑容一定会占据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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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稚琳将书包随手甩在桌子上，用脚背勾出桌下的板凳一屁股坐了上去。她的双手拉开被雨水黏在一起的塑料袋，迅速地从里面取出两盒肠粉，眼睛却做贼似的到处乱瞟。
她把筷子递到程时桉手里，眼睛终于停留在坐在教室正中间埋头翻书的背影上。
“没吃早饭吧？”
“没呢，忘记买了。”
“没事儿，刚好我这里有两份。”
“今天早上如果我吃了早饭那你是打算吃两份啊？”
“怎么可能！七班那个买的。知道我俩关系好，特意买了两份。”
叶稚琳搅动着盒中的肠粉，保证每一条肠粉都能与香喷喷的浓稠酱汁充分攉匀。
“哦～那托你的福咯。”
程时桉一副看穿一切的神情，凑近叶稚琳后用胳膊肘轻轻地碰了一下她的手臂。
叶稚琳的脸「刷」地一下变红，而后一脸羞涩的推开程时桉，娇嗔道：“你烦不烦！”
程时桉不再逗她，也躲在课桌上那堵厚厚的书墙后吃了起来。
喧闹声戛然而止，程时桉与叶稚琳同步抬头看向教室讲台处，还未嗦进嘴里的肠粉还淌着汤汁儿。
侯文礼将一沓厚厚的试卷摔在讲台上，震起的粉笔沫呛得前排的同学打了个喷嚏后掩鼻闭气。
侯文礼淡淡地瞥了一眼，而后撤了一步转身看向黑板。他推了一把眼镜，眉头紧皱神色严肃，“今天的值日生是谁？讲台不擦黑板也不擦，等着我来擦吗？！”
叶稚琳一惊，默默缩回头将最后一口肠粉咽下，用眼神示意程时桉帮她收拾一下；她快速地从程时桉课桌上抽了一张纸擦嘴，然后灰溜溜地低着头跑去擦黑板。
侯文礼白了叶稚琳一眼将讲台的位置让给她，“你自己没有座位吗？坐在史小胖的座位上干什么？”
叶稚琳嬉皮笑脸，不卑不亢道：“史小胖同学今天不是请假了吗，我正好有个题不会想让程时桉同学给我讲一下。”
侯文礼点了点头，“有进取心是好事，难怪你最近成绩有所进步哈。”
叶稚琳低头讪笑没有回话，侯文礼又在叶稚琳擦完讲台准备回座位之际叫住了她。
“叶稚琳，你把期中考试的成绩单贴到黑板旁边。”
叶稚琳及时刹车，面无表情道：“哦。”
程时桉听到成绩出来了，内心一颤表面却毫无波澜。
她已经认定自己这次的成绩肯定不尽人意，想知道成绩的欲望也便不那么强烈了。
于是她默默地把肠粉盒子和叶稚琳擦嘴的纸巾收进塑料袋里，系了一个死结后扔到脚边的地上。
窗外冷风飕飕，程时桉缩了下脖子便看见靠窗的同学已经在关窗户了。
刺耳的声音惹得程时桉心烦意乱。
而贴好成绩单的叶稚琳却满面春风。
她裹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