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意的长发垂落,笛安闭目仰首躺在沙发椅上,眉头紧蹙,似乎在进行一场不愉快的沉思。
那只苍白的手也随乌黑长发垂落在侧,但还不如卷翘的发丝灵动,骨节筋络分明,像死人般毫无生息。
咔哒一声,雪白的防盗门打开了。
笛安依旧没有反应。
“这个世界没了他,你就没了睁眼的意义。”
这不阴不阳的声音在房间中响起后,笛安眉头皱得更紧了。
垂落在侧的指节也有了动静,悄悄鼓起了凶狠的青筋,像是准备随时给出致命一击。
“笛安,为什么不敢睁眼呢?”
那个声音还在说。
“是在怕吗?”
喋喋不休,聒噪异常。
“怕睁开眼,也看不到他,怕睁开眼,也找不到他。”
或许是忍无可忍,笛安终于睁开眼,看向坐在办公桌之上灯光赤红的台灯头。
活一只手拿着钢笔,一只手轻轻敲击桌面,灯罩上诡秘的花纹变化着,流转着,明明毫无规律,却似乎一直在看着笛安。
他带着笑意关切:“心情很糟?我猜……是因为你察觉不到他的存在了。”
笛安面无表情的盯着他,还是没有吐一个字。
活摇头,自顾自接着道:“怎么?我说的有一个字不对吗?”
“对于你来说,对于笛安这个大情种来说,这世界没了庄北,那便没了最后一点意义,甚至不值得多看一眼。”
活夸张的语气饱含嘲讽:“简直是感天又动地,无情如我,都想为你送上赞歌。”
在活充满恶意的话语中,笛安目光愈发凶狠,说出了第一句话:“你,为什么会在这?”
“你觉得呢?”活语气轻快。
笛安不答,活便自问自答:“让我猜猜,你心里有了答案,但不止一个答案。”
“答案一,你们成功走进了孟从的魇,而我,是你恐惧的化身。”
“答案二,你们失败了,我将你拦截在此,将庄北逐出了活,或者……杀了他。”
活的语气笑意更重:“毕竟,那位实力强劲的入侵者已经不在庄北身上了,我捏死庄北,易如反掌。”
笛安下意识反驳:“我们不可能失败。”
“不可能吗?”
活回得迅速:“是不可能失败,还是你无法接受失败?”
笛安没有回答,而是转眸看向了雪白的防盗门。
“想出去?”
活向门口作邀请状:“请随意,我不会拦你。”
“只要你出的去。”
笛安起身了,他没看活一眼,径直走向了那扇门,就在他伸手触碰门把手的那一刻,活又在身后出了声。
“一扇门能不能打开,早在你触碰之前就已经定下。”
活翘着二郎腿,漆红的鞋底对着笛安:“你觉得,你能打开吗?”
笛安凝固了几秒,随后将伸出的手指缩了回来。
“你果然不敢。”活笑了。
“这扇门就像你的眼,你不敢打开门,也不敢睁开眼。”
活跳下办公桌,走到笛安身后:“打开门,他也不在门外,睁开眼,他也不在身边。”
“那简直太可怕了。”
字字诛心,笛安紧紧握拳的手开始了不受控的颤抖,但他还是任活嘲讽不愿辩驳。
只不过,在活又有出声的意图时,拳头也以迅雷之势朝后攻去。
苍白的骨节正对活的灯罩,却在毫厘处被迫压停,不能寸进半分。
活在他的拳头后淡定鼓掌:“你总是那么勇敢,明明知道不可战胜,却非要做无谓尝试。”
“哦,说错了。”活从笛安拳后探出头:“这不叫勇敢,叫鲁莽。”
笛安紧紧咬牙,眼珠蔓延上血丝,就连瞳仁都比往日猩红,和活灯光一样刺目的红。
“我记得你还是挺能诡辩的,为什么在我面前,总是跟哑巴一样?”活忽略笛安的目眦欲裂,故作好奇询问。
笛安压下狂躁,一字一句:“你,不,配。”
“不配。”活点了点头,又嬉笑道:“你也不配。”
“你我都不配,但我却愿意向下兼容,与你平等交谈。”活抱臂思考:“用你们话来说……我的格局可比你大得多。”
笛安一击不成,直接放弃反抗,连眼神都懒得给活,越过活走向沙发椅,躺下闭眼。
“这就泄气了,所以说……你格局小。”活啧啧摇头。
笛安沉默不语,一副任你嘲讽我自安的模样。
可活竟然也安静了下来,站在房间中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什么。
“呵。”
一声冷笑在房间中突兀的响起,引得活的灯光变了变。
笛安依然闭着眼,他缓缓开了口:“之前我以为,是因为我是那个被选中的倒霉蛋,才会被你如影随形的观察、折磨。”
“现在我才明白,并不是因为你选中的是我才折磨我,而是为了折磨我,才选中我。”
活没有出声。
笛安睁开了眼,一双红眸已经没了半丝愤懑起伏,古井无波的盯着活,字字珠玑:
“你和蓝水母一样,不经历时间,也不存在于空间,选中我从来不是什么巧合,是你千挑细选的最优答案。”
“你需要我构造这个世界的规则,需要我成为这个关于人类的‘课题’的核心,需要我永远留在这个世界,能满足这个条件的人或许很少,或许……你找到了我。”
活还是没有开口,就静静站在房间中。
笛安微微直起身,继续揭露:“但现在你发现,你好像选错了。”
“我没有错。”活几乎是下意识反驳。
“错了。”笛安不容置喙:“错在我这个‘完美’的答案,居然纠缠上了唯一的反叛者,试图掀翻你的规则。”
活冷笑:“若不是入侵者的参与,你们不可能走到这一步。”
“可我们就是走到这里了。”笛安也笑了:“并且马上就要成功击垮你的规则。”
没等活反驳,笛安又道:“知道我为什么拒绝与你交流吗?”
活没出声,笛安便接着道:“通俗来说,我看你就像你看人类,用冷漠的目光审视,不,应该比这种视线更加的……平静。”
说到这,笛安扬唇,话锋陡然一转:“你屑于和一个傻子争辩一加一为什么不等于二吗?”
活被问得灯光一卡:“一加一为什么会不等于二?”
“你看。”笛安勾唇,笑意更甚:“我也不屑于和你探讨这个问题。”
肉眼可见,活灯光乍然暗沉。
笛安没管它,继续道:“你觉得,我不过是你挑中的答案,一个任你掌控的人偶,一个值得探索的试验品。”
“而在我的认知里,你根本就不存在。”笛安盯着它,重复:“你根本不存在于我的认知中,并不是超过了我的认知,而是够不上,并且永远都不会够上我的认知。”
“无妄之谈!”
活没有五官的脸上居然浮出了狰狞意味:“狂言诳语还敢奉为真理!我们从来不在同一层次,根本不能同概而论……”
“是啊。”
一个怒容满面,一个云淡风轻,只不过这次立场颠倒,笛安成了游刃有余的那一个。
“我也这么想的。”
“可你并不能逻辑自洽,明明说着瞧不起人类,看不起我,不屑于与我辩驳,却为什么要拼命在我面前刷存在感呢?”
活这一下被噎得有些狠,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其实从你进门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只是我心中的恐惧。”笛安没管它,继续侃侃而谈。
“但是我也知道,你在任何维度的存在是共通的,所以我眼前的你,其实也是你,而你现在……确实是在我面前是吃了个大瘪。”
“怎么办。”笛安咧嘴,笑得更开心了:“我更有成就感了。”
此话一出,活灯罩都开始了不受控的震颤,笛安也没管他,只坐在沙发椅上,含笑等待着它的反击。
“你如此坦然的高高在上确实让我佩服。”
“但你以为,你的谈资有什么?力量?意志?还是……爱情?”活终于调整好了自己思路,他上前一步:“你觉得你的爱很伟大吗?”
“私欲浓烈到了极致,你们管这叫爱。”
“将自己的情感强行寄托在对方身上,要挟清白无辜者沉沦欲望的漩涡,原本清醒独立的个体,抛开理智,失去逻辑,直到灵魂被纠缠得七零八落,思想也被牵扯得起伏不定……”
活的声音愈发尖锐,像是找到了胜利的论点,激昂讽刺:“这是情爱,这是你们的爱!这是你对他的爱!”
“是又怎样!”
笛安猛地站起,眼神癫狂步步紧逼:“卑劣又怎样?低俗又怎样?自私又怎样?”
“我从不觉得我爱得高尚我爱得伟大,相反,我比你说的更卑劣,更自私!我要他永远陪着我,只要有我存在一秒,他就必须在我身边!哪怕他厌烦了我,我也要一刻不休的纠缠他!我就是要逼他和我堕落,我就是要他失去理智,我就是要一直纠缠他!直到我死!”
笛安已经紧逼到了活跟前,他呼吸急促,眼神也赤明得可怖:“哪怕我死……哪怕我的意识完全消失,我也该在他身边!存在到最后一秒!”
活似乎真被笛安这顿理直气壮的嘶吼唬住了,好几秒后才闪着灯光出声:“真该让他听听你这些发言,多么自私可怕的爱,让人觉得窒息。”
“就算窒息也轮不到你在这评价!”
笛安终于平息了呼吸,他退后一步,眼神鄙夷:“你是什么东西,你连人都不是,又这么配提那个字?”
“你自以为高高在上,自以为人类情感俗不可耐,那是因为你没有资格拥有情感。”
“就像这个错漏百出的世界,你的高高在上,你的思想逻辑,同样错漏百出。”
活又沉默了几秒,随后不咸不淡回道:“你说的没错,但我的错漏百出并不是源于我自己,是源于你们人类。”
“严格意义上来说,你们所能见到的我,是由人类创造的我,我所展现在你们面前的意识状态和言行举止,都是根据你们的思想派生。”
笛安轻蔑一笑:“你是想说,攻击你就是攻击人类?”
“转移矛盾就没必要了,我自始至终都只争对你这个东西,‘东西’是什么?就是从来没把你当过人,就算你学习人源自人,那你也只是个拙劣的半成品,就连“你”这个代词,也只是拟人用法,懂了吗?我骂你从无负担。”
“说得好!”
活这次成功把控住了自己的状态,至少没破防,甚至还为笛安鼓了鼓掌。
鼓完掌,他道:“既然如此,我也不耽误时间了。”
“你觉得我只是你的恐惧?那你现在知道该怎么战胜我吗?”
笛安神情微敛,没说话。
或许是刚才被笛安蹉跎狠了,这次活不再顾左右而言他,很是直截了当:“你其实早就想到了吧,从一开始就想到了。”
“刚才那些插曲,只不过是你想逃避那个结果,故意作为。”
说到这,活的语气恢复往日自信。
“你害怕庄北不存在。”
笛安心中猛得一沉。
“怀疑的种子,从你遇见庄北时就埋下了。”
笛安转过身背对活,表面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但呼吸渐渐急促。
“出现的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就像我为折磨你而做的刻意安排,就像你在炼狱中挣扎时,虚构出的美好记忆……”
“别说了!”刺耳的咆哮乍然打断活。
笛安死死撑着桌面,明明是没有失去代谢功能的身体,却从额间滑下了颗豆大的汗珠。
即使那汗珠滴入眼眶,刺痛眼珠,使本就通红的瞳仁更鲜红如血,他也没有任何眨眼擦拭的行为。
“如果一切都是假的,庄北从来都不存在,你该怎么办?”那个声音还在说。
笛安的呼吸停滞了。
“多么完美的人,完美承受住了你的爱,还完成了一场完美的救赎,可惜……他不存在。”
窒息,憋闷,极度缺氧的大脑发出无数次警告后,笛安终于记起,自己还需要呼吸。
他的意识又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