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送过来得很晚，我天快亮才把敕令整理完毕，今天凌晨已经送至门下省审阅。”
“送来得很晚？”张怀谦接过，随手翻阅了几页，不由得眉头微蹙——头几页没什么，之后的笔迹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他一眼便看出，这批注并非出自陛下亲笔，而是出自独孤蓉之手。笔墨间虽还带着些许熟悉的清秀。他心中明白，陛下这几日精神不济，多半又是让独孤蓉将批文诵读给他，再由她执笔代写。李煊见张怀谦垂下眼眸，手中翻着那几页批文，目光微沉，便将手中刚写好的纸放入桌上的托盘，淡淡地开口道：“既然如此，吏部这帮老东西都是门阀贵族，想从他们那边松口官员升调的事儿，且得磨。这个，稍后再向陛下禀报吧。”
张怀谦将一摞厚厚的奏抄整齐整理好，双手将其放入一只雕刻精美的紫檀木密匣中。密匣边缘包裹着铜扣，显得沉稳且庄重，上面隐约可见崇正院的印玺，彰显着它的重要性。他低头仔细核对了一遍密匣上的封条，确认无误后，抬手招来守卫。
“送至舜英宫，不得耽搁。”
守卫立刻上前，恭敬地接过密匣，双手用力托稳，随后迅速转身离去。他步履匆匆，却不显慌乱，黑色的靴子在雪地上踩出一连串深深浅浅的脚印。
晌午时分，正是饭点儿，院里的午饭已经摆在小厅的方桌上。桌上简简单单地搁了两菜一汤，菜色平平：羊肉炖白萝卜、炸豆腐和一碗梅干菜汤，依旧是两素一荤。
怀谦坐定，看着眼前这一碗肉，心里倒有些无奈。羊肉切得厚，炖得也不够软，泛着一层干硬的油光。夹起一块送进嘴里，却咬不动，心里的胃口更淡了几分。他拿起一旁的饼子撕开一小块，略微沾了沾梅干菜汤的汤水，塞进嘴里嚼了几口。汤里混着淡淡的咸香味，但有些寡淡，回味无余。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的同僚李煊。
李煊倒是自得其乐，干脆自己带着调味料来。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撒了一小撮盐巴和胡椒在汤碗里，搅了搅，然后掀开自带的食盒，盒中整齐码着几块鸭肉，李煊直接把鸭肉块泡进了桌上的梅干菜汤里：“这汤淡是淡，加了鸭油味儿倒好不少。”他眉开眼笑地说道，伸手舀了一勺汤，汤面上已经泛起了薄薄的一层油花，带着鸭肉的咸香。他夹起一块浸透了汤汁的鸭肉，吸溜到嘴里细细嚼着，仿佛这汤瞬间变得美味无比。
怀谦看着李煊的吃相，忍不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低声调侃：“这八成是宫里新来的厨子，刚上岗拿我们练手。你倒是很捧场啊。”
李煊忙着吃，抬眼含糊不清地答道：“你们要不要来几口？”
南宫博笑着说：“算了，你娘子给你做的，我们吃了算怎么回事儿？”
南宫博出身寒门，幼时家境清贫，饭桌上最常见的便是野菜煮粥或是一碗简单的素面。偶尔逢年过节，家中能添上一点荤腥，那都是难得的奢侈。即使如今已身居高位，他仍旧对素食情有独钟。
而坐在一旁的休沅师则显得有些冷淡，作为胡人，哪怕他在锦绣京十多年了，还是不习惯豆腐的味道，索性干脆挑起几块羊肉用饼卷起来吃。尽管炖得不够烂，肉的韧劲倒也让他乐在其中。
四人各自用餐，气氛尴尬却闲适，屋里只能听见他们咀嚼的声音。沉吟不语片刻，张怀谦拿过李煊放在桌上的小瓷瓶，狠狠滴往自己的汤碗里撒了两把，低声叹道：“我尽快叫人给我们换个厨子。”休沅师低声“嗯”了一下，李煊则得意地说：“我就说，民以食为天，你砍开支绝对不能动吃食。”
张怀谦：“崇正院向来在外名声清正廉明！”
“啊对对对，哪朝不得有几个德高望重，两袖清风的大臣做牌坊。你张大牌坊想当头牌独美就行，不能带着咱们喝西北风啊？”
张怀谦听罢，忽而想起一事，便转向休沅师问道：“说到这西北......阿师，庞大都督，行至何地了？”
休沅师放下碗筷，指向墙上的舆图道：“三日前已小部分人马已到白龙堆。”休沅师指向墙上舆图，“白龙堆，黑水漠西北处。”
“距离锦绣京有多远？”
“大约三千多里。”
锦绣京与白龙堆相隔三千里之遥，张怀谦不禁心头一沉，暗自叹息，这的确是山高皇帝远，眼下指望庞铎的援助，恐怕无望了。
他凝视着舆图，手指轻点在白龙堆与碎月城之间的空白处，问道：“这里中间没有任何城池，都是戈壁沙漠？”
休沅师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我幼时随父亲曾途经此地，所以这条路我非常熟悉。”
“哦……你记忆力倒是很好。”
“我去过的地方，总是能记得很清楚。不知何时，陛下才会让我去找庞都督，如果大军继续西行，没有人比我更适合给庞将军出谋划策。”休沅师淡然回答，“哦对了，前几日我还画了整张锦绣京的城地图，放在书架上。至今我还没决定该怎么用它，或许可以做几份，分发给禁军指挥官们。”
张怀谦放下筷子，轻轻用蔷薇露水洗净双手，擦拭干净后，若有所思地踱步至书架前。他抽出那张地图，铺在桌上，仔细端详片刻，忽然低声说道：“我只是知道你认路很厉害，没想到你对小时候的事儿也记得如此清楚。”沉默片刻后，低头审视着那张地图。
忽然，门外传来舜英殿传旨太监王公公高亢的声音：“陛下宣崇正院侍中张大人觐见。”
张怀谦将那张锦绣京全图小心卷起，塞入一个黄铜卷轴匣中，转身从书架上拿起一张宫中地图，随手也放进匣中：“阿师，这图先借我一用。”然后，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冠，朝铜镜前望了望，确定一切得当后，便循着传旨太监的声音，迈步离开崇正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