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玥权衡片刻终于应下,给马夫结了银钱安置,偷偷揣好匕首随道长上山。
山路崎岖,每隔一段竖有贴着符咒的奇特石雕,隐在草木间,伴着风声的低吟令人心头发怵。
越往上走山风越清冷凛冽,袖下握匕首的手心不知不觉渗出冷汗。
约莫半个时辰后,道士停在一座古朴的道观前,观门上方悬着古朴木匾,上刻“玄妙观”三字。
道士侧身谦让,“到了,夫人请。”
观内整洁雅致,庭院中一株古梅枝干虬劲,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几个小道童见道士归来,纷纷行礼。
“备一间清净厢房,将斋饭给夫人端去。”道士吩咐完,转向青玥,“夫人先歇息,待后日月圆之夜,一切自有分晓。”
“为何要等月圆?”青玥警觉地问道。
道士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此乃天机,夫人且安心住下,贫道绝无恶意。”
青玥将信将疑地随道童去了厢房,入内四下打量,厢房简朴干净,窗外正对庭院的古梅。
拴好门窗,再度检查了房间每个角落,确认无异常后才稍稍放松。
连日奔波虽疲惫,但青玥终归睡不踏实,忍不住思量道士葫芦里卖什么药,他说的大事是真有其事还是留她的缓兵之计……
难不成是宇文皓派来的人,故意拖延她,好通风报信把她截回去?
越想越觉得此地不宜久留,约莫二更时分,青玥悄然起身,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借着月光往外走。
路过主殿时,见里面灯火通明,还有低沉的诵经声传出来。
青玥靠近探看,一位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带着几个年轻小童端坐蒲团上闭目诵经,来时未曾细看,此刻才发现主殿供奉的不是寻常三清,而是一尊她从未见过的神像,面容慈悲中带着威严。
供桌上除香烛外,还摆着一面古旧的铜镜,镜面模糊不清。
好奇驱使她凑近细看,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惊慌回头,只见白日借她来的道士不知何时已站在殿门口,月光下他的身影竟有几分虚幻。
道士看见她身上的包裹并不显意外,淡然道:“夫人对那面镜子感兴趣?”
青玥强作镇定,轻声道:“悬在屋檐下的八卦镜常见,的确头回见供桌上放镜子,不知有何特别?”
道士捋须道:“此镜并非一般八卦镜,能在月圆之夜照出人心中的魔障。”
越说越玄乎,青玥笑了下,“难不成是话本里讲的照妖镜?”
“心魔亦是妖魔,夫人此言亦说得通。”道士却答得十分郑重,“夫人若有兴趣,不妨等月圆之夜亲自一试。”
青玥摇头:“多谢道长美意,但我没什么心魔要除。”
道士不答,复从袖中取出一个荷包递给她:“夫人可认得此物?”
荷包针脚粗糙,上面绣着一柄如意,青玥心头猛地一跳,分明从未见过此物,却莫名觉得熟悉,再翻看背面,竟歪歪扭扭绣着一个“玥”字。
“这是?”
道士笑容诡谲,“前尘旧物罢了,给夫人留个纪念。至于夫人心中是否有魔障,两日后自有答案,夫人还是早些回房安歇吧。”
青玥垂眸看着荷包,针脚做工都像极了自己……难不成真是前世之物?可为何又在道士手中?
这里处处透着诡异,横竖再过一日便是月圆,不如静观其变,看他能变出什么花样来。
……
山中清静,两日时光转瞬即逝。
玉盘高悬时,青玥经道士引领至道观后山的石室,里面已设好香案,香烟袅袅,原供在正殿的古铜镜摆在正中,镜前点着七盏油灯,排列成北斗形状。
道士示意她在镜前蒲团落座,“请夫人摒除杂念,照贫道所言去做。”
青玥合上眼,长长呼出一口气。
道士念诵咒语的声音忽远忽近,忽然,她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依言再度睁眼时,看见一名女子躺在渡口木桥上,心口插着一枚飞镖,尾端系着的红缨随风轻扬。
那女子眉眼间与自己无二,青玥心头剧震,刚想上前探看,闻听马蹄声渐近,一队禁卫军装扮的人疾驰而来,勒马停在渡口。
为首之人的容颜青玥亦识得,是风于飞。
他下马探过女子鼻息,转头向众人宣告死讯:“是月昭仪无误,人已经死了。”
记得宇文皓说过,月昭仪是她前世入宫后封号。
闻听消息青玥心跳停了半拍,再回神,眼前仍是渡口,水面上的船只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个载满鲜花的竹筏。
和她模样相同的女子又活生生站在岸边,同她面对面站立交谈的,正是风于飞。
风于飞:“皇上下令将你的尸体烧掉,正省了偷梁换柱这一步。”
女子笑了:“他竟还记得我的话。”
风于飞:“大长公主托我转告你,既决心走了,无论日后听说什么都别再回来。”
女子茫然地看着他:“我不明白。”
风于飞淡然一笑:“你不明白更好,记得这话便是。”
女子点头应下,随后从风于飞手中接过火把,亲手将竹筏点燃,火焰瞬间吞噬鲜花,不多时沉寂于水面之下。
青玥眼前的景象继续走马灯似的交替变幻,却再没出现过女子的身影,一幕幕皆是宇文皓,从意气风发到茶饭不思,最后遇见道士,从铜镜中看见“她”,开始沉迷炼丹问道……
看着看着,青玥仿佛明白了大长公主的心思,大概是怕前她听说宇文皓颓废情形不忍心,回头来找他吧。
可惜她一直没看到前世的自己到底去了何处。
场景转到平兰正持刀欲取心头血时,万蚁噬心般的痛苦涌上来,令青玥再难往下看。
她猛地睁开眼,镜中画面戛然而止,石室内烛火依旧摇曳,铜镜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异常。
道士:“夫人如此惊恐地中断,想来是看到心中魔障了。”
魔障……是平兰么?
青玥难遏制身上的颤抖,倾身扶住桌案,嘴唇翕张说不出话来。
道士斟一杯水递给她,“此乃山中的清泉水,夫人请。”
青玥饮下水,缓和许久才平复,仍然觉得不可思议:“方才我见的当真是前世?”
道士轻叹:“凡眼前之景皆由心生,夫人看到的既是前世,亦是心魔导致的幻想。”
云里雾里说的青玥更糊涂,“你为何给我看这些?”
“前世因果,今世业障,夫人唯有自己看破,才能做出正确的选择。”道士说罢给青玥面前的杯盏添上水,“夫人莫急,再等等。”
炉中的线香燃烬,细长的香柱缓缓倾塌,门外隐约传来脚步声。
小道士:“师父,有人来找这位夫人。”
“找我?”青玥当即站起身,戒备地看向道士,“你果然透露了我的行踪!”
“非也,”道士摇头,“若贫道预料不错,是先前所言的大事发生了,夫人见过来人就会明白。”
青玥怀揣忐忑随小道士去前殿,见到来人诧异更甚。
“连大?你怎么知道我在此处!”
连大单膝跪地,语气板正亦难掩急切,“陛下突发心疾至今昏迷不醒,属下斗胆露面是想请您回宫!”
“心疾?”青玥的惊诧一波接一波,从未听说宇文皓有这毛病,该不会是骗她回去的伎俩吧?
“宫里有的是太医替他瞧病,我不会医术,回去帮不上忙,你走吧。”
“太医束手无策,陛下昏迷中一直唤您,您回去见一面兴许有转机,即便,”太医给的是最坏打算,连大想来都觉得发怵,顿了顿道:“即便不成,也是了却陛下一桩心愿。”
好端端的人忽然发病,青玥怎么想都像骗局,但连大惊慌的神色不似作伪,一团乱麻中想起道士的预言,转身狂奔回石室。
“您能算到大事发生,定然知晓这是怎么回事吧?”
道士眉宇间透出凝重,沉声道:“几日前,那位以血入药与陛下共生的女子去了,陛下命脉已断,寿命不过七日。”
以血入药与宇文皓共生……是平兰!
油灯在青玥眼下投出摇曳的阴影,她颤抖着唇问:“您有法子救他的,对吗?”
“贫道不懂起死回生之术,只通因果轮回之理。陛下前世夙愿未偿,今生又抱憾而终。若以挚爱之人心头血入药,尚可为他再重塑一世机缘……这也是贫道留夫人在此的缘由。”
“你是要用我的血?”青玥惨笑一声,悲痛之余又觉可笑,他与旁人的宿命纠葛,到头来却要她放血救。
“不错,如今唯有夫人能救,且得心甘情愿取血方能入药。”
心甘情愿?若单纯救他一命她会毫不犹豫答应,然而重宿一世意味着重新经历这一切,她不愿意。
指尖深深掐入掌心,青玥努力使自己平静:“若他生生世世都不能得偿所愿又当如何?”
“此轮回三生为限,无论求寻者心愿达成与否,一切前尘恩怨会尽数了结,各自的灵魂会重新堕入轮回……换言之,如果夫人选择不救,陛下将就此长眠,而您也将摆脱这段宿命的纠缠,获得真正的自由。”
殿外狂风肆虐哀号,青玥呆呆愣在原地,心中无限挣扎,泪水滴落在攥紧荷包的手背上。
救他,再成全他最后一次,还是任由宿命轮回,死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