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伙计回过头来,看着谭城的脸,整个人愣住了,不可置信的问:“谭师弟?”
谭城心里剧震,他没想到,这个伙计居然真的是他的师兄康华。
康华是他师父最得意的弟子,少年成名,剑术出神入化,更兼英俊潇洒,是无数江湖侠女的梦中情郎,那个时候谭城就觉得康华是他见过最好看,最有活力的一个人,虽然他们分别的时候,康华还是个少年,但他现在也才三十出头,容貌应该不会有太大的改变,可如今从他脸上虽然还能看出五官的英俊,但额头上已经有了皱纹,鬓边也发白了。
谭城看着面前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和印象中的康华联系在一起,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康华的情景,那时候他刚上山,他师父把一个比他大一点的孩子带到他面前,跟他介绍说这是他的师兄,那个孩子立刻向他伸出了手,漂亮的面孔上露出灿烂的笑容,看到那个笑容,他心里的紧张和不安立刻就消失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才真正觉得,自己第一次有了家人。
他们隐居在一座很偏僻的高山上,师父性格孤僻,除了每隔几个月出来指点一次他们的武功外,平时很少和他们见面,师姐黄秋天性叛逆,很早就下山自立门户去了,山上只剩下了他和康华,那时候他才只有六七岁,对一切都很懵懂,康华不仅要指导他练武,还要照料他的生活起居,但康华从来也没有觉得厌烦,一直都很妥善的照料他,帮助他,在他心里,康华跟他的兄长没有区别,他也一直把康华当做自己的榜样,想要把自己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有时候他觉得他对南舒意的宽容和耐心都是从康华身上学来的,康华教会了他很多东西,他也不遗余力的把这些东西倾注在了他在意的人身上。在他心里,康华始终占据着一个很重要的位置,现在看到他变成这样,他只觉得无比的难受和心痛。
康华看见他的神色,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苦笑着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谭师弟,我们到家里去谈吧。”
他走到酒楼老板面前,向他请了个假,老板虽然有点不高兴,但还是同意了。康华带着谭城,走出了酒楼。
两人一路上沉默无言,谭城走在康华身边,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八年前。
那时候,两人已经下山几年了,康华已经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声,他也开始着手创立皓意堂,师兄弟时常见面,一起切磋武功,谈论世事,康华交游甚广,和当时的许多名士都有来往,其中有一个人称“清风剑客”的李逊和他交情匪浅,有一天李逊带着未婚妻来和康华见面,几人喝的大醉,第二天早上,清风剑客发现康华和他的未婚妻周芸全身不着寸缕的睡在了一张床上,怒不可遏,一剑刺穿了康华的手臂,愤然离去,从此和他们断绝了来往。
这件事后,康华自觉也无脸见人,毫无声息的消失了。谭城找了很久,也没查出来他的消息,没想到他躲在这里,当起了酒楼的伙计。
两人走进了一道阴暗狭窄的巷子,两旁都是低矮的房屋,康华走到一间屋子门口停下,推开门走了进去,一个抱着孩子的女子立刻迎了上来,她的五官十分秀丽,但面色却很憔悴,额上也现出了几丝皱纹,仿佛承受了很多劳苦,她首先看向康华,眼中露出几分喜悦,正想要说些什么,接着就看到了谭城,她脸上露出种陷入回忆的表情,半晌后面色变得苍白,局促的道:“你......你是谭公子?”
谭城看了看那个女子,发现她居然就是周芸,他和周芸也算是有一面之交,当年出事后,周芸就下落不明了,有些人说她出了家,有些人说她已经自尽,没想到她和康华走到了一起,还有了孩子,想到往事,谭城心里有些感慨,点头道:“是我。”
康华把孩子接了过来:“我是在酒楼和他偶然遇见的,所以带他回家来叙叙旧,我们进去再说吧。”
周芸脸色放松了一些,她把谭城请了进去,这是一间很小的屋子,被隔成里外两间,外面放着一张桌子,一些简陋的家具和一个土灶台,里屋只有一张床。周芸请谭城坐下,接着去倒了杯水过来,递给了谭城,有些局促的说:“家里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你别见怪。”
康华温言道:“谭城不是外人,你不必招呼他了,回里屋去吧。”
周芸点了点头,抱着孩子走了进去。
谭城喝了口水,不知道该说什么,半晌才问道:“你们已经成亲了?”
康华点头,叹息着道:“当初发生了那件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夫家退了婚不说,她的父亲也觉得她丢人,不仅废了她的武功,还把她赶了出来,我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走投无路,这件事既然因我而起,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就收留了她,这些年辗转漂泊,最后到了这里。”
“孩子多大了?”
“只有几个月,还没有断奶呢。”提起孩子,康华的脸上露出笑意,“周芸是个好妻子,要不是她,这几年我的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
谭城想不明白,即便康华做错了事,觉得有愧于人,但以他的武功,怎么也不会沦落到去酒楼做伙计的地步,他把自己的疑问问了出来,康华顿了顿,把自己的右手伸到了谭城面前,一条狰狞的疤痕蜿蜒在了苍白的皮肤上,康华道:“当时我被李逊刺了一剑之后,只以为只是普通的剑伤,因此没有在意,只是随便包扎了一下,后来渐渐发现手使不上力气,去看了大夫,才知道那一剑把我的手筋挑断了,从此以后我不仅不能用武,连这只手的承重性也比别人要差很多,除了做伙计,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谭城这才明白为什么康华会过着这种贫困的日子,他知道人的筋脉一旦被破坏就很难再生,想到康华以后都要背负着一只手残废的命运,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康华知道他的心思,温言道:“当年那件事本来就是我的错,受到这样的惩罚是应该的,我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你也不用难过了。”
两人对坐沉默了一阵,谭城很想问他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一直很了解康华,虽然他那时候年少轻狂,但是个很有原则的人,绝对不会做出背叛朋友,毁人名节的事,但话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康华看见谭城犹豫的神色,猜到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是想问当年那件事是不是有什么隐情?”
谭城有些尴尬,只得点了点头,康华苦笑着道:“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就是酒醉误事而已。”
当年他和李逊许久没见了,一时高兴,就多喝了几杯,等醒来的时候,就发现周芸光着身子睡在了他身边,大错已经铸成,再也无法挽回了。
谭城听完,只觉心情沉重,康华本来前途无量,但却因为一时疏忽,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他叹了口气道:“那你这几年为什么不来找我?”
“我做出这种事,还有什么脸来见你?”康华神色黯然。
当年他心里有愧,所以任凭清风剑客把他刺伤也没有反抗,更没有脸面去见故人,干脆远离江湖,一走了之。
谭城沉吟了片刻道:“康师兄,你要是不嫌弃,就来皓意堂帮我的忙吧,我那里正好缺个教习的师傅。”
康华明白谭城的意思,感激的笑了笑,摇头道:“我现在已经对江湖没有什么兴趣了,也不想再跟江湖帮派扯上什么关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你也不用再为我担心,在酒楼帮工没有什么不好的,至少能养活妻儿,对我这样的人算是不错的了。”
谭城本来还想说什么,但看他意气消沉的样子,只能作罢。两人又聊了些阔别的往事,康华得知他已经和南舒意成婚了,十分吃惊。他还记得南舒意就是他师姐托付给谭城的那个孩子,他以前去找谭城的时候,这个孩子总是故意跟他做对,好像对他有很深的敌意,他那时候对南舒意的身世很同情,知道他对谭城十分依赖,也从来没有把他的无礼放在心上,在他眼里,南舒意只是个不懂事,爱胡搅蛮缠的孩子,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对谭城有那样的心思,两人还结为了伴侣。
其实他当年对谭城的感情也很微妙,一半是兄弟之情,一半却隐藏了一些朦胧的好感,但他一直以来都认为谭城喜欢女子,所以就把自己的感情藏了起来,不敢透露半分,如今他才知道原来谭城也是可以接受男人的,现在想来,当年要没有发生那件事,凭他和谭城深厚的感情基础,说不定和谭城携手的不是南舒意,而是他自己。
康华想到这里,有些唏嘘,不过他现在有了妻儿,当年的感情在他心中也已经淡去,倒也不觉得特别难受,两人聊了很久才告别,谭城从康华家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他的心情也随着夜色地沉下去,康华当年何等意气风发,现在变成这样,不管他犯了什么错,这样的惩罚也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