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由自主地就觉得想笑。
没有物是人非,一草一木皆是熟悉的事,一张张映入眼帘的皆是熟悉的脸,给她一种时光倒流的错觉,仿佛还是初入王府的那个儿时的自己,所经历过的最大挫折不过是与父亲分离。
只有盛伯偷偷抹了眼泪,低声喃喃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秦渊眉眼含笑,看她被一群人簇拥着拉进去,自己却脚步一转,离开此刻的热闹,往一旁走去。
书房里,雷泽已经等了一会儿。
“……现场没有找到其他活口,也没有他杀的痕迹。滕统领已将禁军带离曲江,走之前清理了现场,收集好证据,打算以意外事故定案。”
“意外?”秦渊重复道,“刘升不是傻子,即便真是走私火药,又怎么会选择在曲江池这种处处是隐患的地方交货。何况,若是一艘游船底下填了火药,吃水量一定会同别的船不一样,可我当时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王爷的意思是……”
“此间定有隐情,只是……对方做得很干净,连禁军也瞒过了。”
关于靖北商会走私火药一事,皇帝早有察觉,命秦渊暗中留意着。还没查出个所以然,连人带货都没了,恐怕皇帝也不会很开心。
雷泽继续汇报:“依眉请示,问公主既已平安归来,是否还需继续监视冯简简?”
夜色正浓,明月高升。秦渊凝视着窗棂上轻晃的竹影,沉默了片刻,说:“继续监视。”
“是。”
雷泽领了命,正要离开,又被秦渊叫住。
“你去查一下京兆府路引,三年前……公主坠崖后的十日内,长安都有哪些人出远门。”
雷泽迟疑了一下,“可……时过境迁,只怕难以查明。”
“你去查便是。”秦渊望向窗外榕树枝丫间透出的花灯光芒,轻声道,“长安到江州一去千里,总不可能是她自己漂过去的。”
夜深人静,晴了小半夜的天空不知何时飘来片片薄云,把月色也变得朦胧。
萧岚的停云居里,靠南的位置建了一处绣楼。说是绣楼,其实就是个三层高的宽敞凉亭,秦渊对所谓的“三从四德”嗤之以鼻,从未拿此来锢过她,故而没人真在里头绣过花,倒是晴朗的夏夜她喜欢跑这儿来画画。亭子里过着穿堂风,夏天十分凉爽,她还特地在这儿放了软塌和桌案,以前作画累了就往榻上一躺,望着飞檐下的星空与明月,很是惬意。
但这暮春深夜还是冷了些。
亭中没有点灯。萧岚早已除去头上发饰,只留了个玉簪随意绾了绾,身着轻薄的寝衣,身上松松垮垮地搭了件披风,倚着栏杆坐在亭子里。
她手心慢慢展开一张小纸条,上面的字迹沾过水,虽然已经干了,但墨迹已经微微晕开,好在不影响阅读。
那是今日在曲江边,简简借着晕倒的瞬间悄悄塞进她手里的。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她借着昏暗的月光看了片刻,然后端起一旁的白瓷茶壶,让茶水淋在纸上,上面的墨迹彻底化在茶水里。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师妹夤夜独坐又是在等着谁啊?”身后的人不知何时出现,语带调笑,慢慢走来,“不会是在等我吧?”
萧岚的手顿了顿,放下茶壶。
“竟能无声无息绕过王府护卫,你的轻功精进了,恭喜。”
贺兰沛吊儿郎当地靠上红漆柱子,“从你嘴里说出一句好话真不容易。”
萧岚拿一块丝帕擦干手指上的水,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今夜曲江一事,你做得太惊天动地,令我刮目相看。”
贺兰沛笑了,“师妹真聪明,一猜就猜到是我。”
他翻身坐到栏杆上,双手抱臂,长腿随意踏在扶手上,“我这也是在帮你啊,山海会要的是情报不是人,既已从刘升手里拿到黑市这条线,留着此人便是留了后患。师妹,做人做事,最忌妇人之仁。”
“说得冠冕堂皇……”萧岚嗓音很轻,“截杀我的线人,还差点连累简简,不就是为了抢先下手夺去情报源好去主上面前邀功吗?”
“也可以这么说。”贺兰沛悠然道。
各凭本事,原本就是他们的行事之道。
萧岚笑了,眼下的泪痣在月光下只剩淡淡一抹。但贺兰沛知道,她每次这样笑的时候并开心,反而心情不那么好。
她心情不好,就喜欢让别人心情也不好。
但恰好,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往往他的心情都不错。
“师妹,”贺兰沛拿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手心,“你说你不留在长安当你金尊玉贵的公主,跑来这不见天日的山海会凑什么热闹?整天风里来雨里去,朝不保夕,如履薄冰。这种生活真是你想要的?”
贺兰沛观察着她的表情,“这个江湖太残酷,不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看在同行一场的份上,我给你指条明路,只要你肯离开山海会,别的事我来解决。你自享你的无边荣华,除了每隔七七四十九天来替主上取药外,我保证,不会有任何人再来打扰你。”
萧岚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唇角的笑意染上嘲讽。
“三年了,你竟还在想着排除异己。贺兰沛,”她慢慢开口,“你是不是真觉得我不敢动你?”
“属下不敢,”他声音轻柔,说出的话染了刀光血影,语气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少主若要我的命,大可自行来取,只是,最好先想想自己的退路。”
夜风拂过,吹起她散落的额发。贺兰沛坐得比她高,她微微低着头,长睫遮住了眼瞳,里面的情绪看不清楚。
她以指为梳,理了理被风卷乱的头发,发丝在指间如丝缎般流泻。
“你是够狠,可你忘了一句话,狠的怕不要命的——”
白瓷茶壶被突然带起的袖风扫到地上,碎裂的声音在黑夜里分外刺耳。玉钗从发间被拔出,在纤细的手指中转了个圈,寒意闪电般袭来,抵住贺兰沛的喉咙。
那玉钗暗藏玄机,尾端伸出一根极细的针尖,月光下闪过莹绿的光,离贺兰沛的喉咙只有半寸。
“——我就是那个不要命的。”
命都不要,还要什么退路。
即使是这样满是杀意的氛围下,她眼里也没多少狠厉,而是淡漠与厌烦。
贺兰沛知道她不是在开玩笑。
他咬着牙想,这个疯女人,是真想就在此时此刻杀了他,而且几乎可以得手——如果不是楼下突然传来了轻微声响的话。
深更半夜,谁会出现在她的寝院?
两人脸色都变了变,萧岚收回簪子,贺兰沛无声无息隐没于黑暗。
萧岚把簪子拢入袖中的同时,秦渊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他衣着整齐,还是白日里的装扮,踏上最后一级阶梯的时候,目光瞬间锁在萧岚身上。
听方才楼下的动静很急促,但当他出现的时候似乎并不着急,先是在楼梯口扫视了一下整个凉亭,然后才不急不缓地向她走来,仿佛只是恰好闲逛至此。
空中乌云遮月,像是又在酝着雨,绣楼上很昏暗,萧岚看不清秦渊的脸,也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什么,正在思忖该如何开口,却听他气定神闲地问:“大晚上的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
声音并无异常,仿佛真的什么都没发现。
“……睡不着。”
他替她拢了拢松垮的披风,责备道,“跑来吹风就睡得着了?”
萧岚低头不语,他也没多说什么。
脚下不慎踢到了什么,他低头一看,是已经碎成瓷片的茶壶,茶水正四面八方汨汨流淌,茶叶渣在地面摔成诡异的形状。
秦渊蹲下身子,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里把玩。
“以后喝茶别喝凉的,小心到时候又肚子疼。”
“嗯。”萧岚应了一声,“那我先回去睡觉了——”
话音未落,只见碎瓷片从秦渊指尖飞出,透过栏杆的缝隙,重重砸向一旁的老榕树冠,榕树枝丫晃了晃,似乎听到有人闷哼一声。
萧岚猛地抬头,秦渊背对着她,正甩了甩手指沾上的茶水,站起身来。
一片安静中,连风都停了。
“认识?”
她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秦渊是在问她。
榕树茂密的树冠底下,贺兰沛按着胸口,点了两个自己穴,压下翻涌的气血。他的功夫在当世武林已算上佳,却还是不及秦渊实打实从万军之中生死场上练出的一身武艺。他听见秦渊问萧岚的那句“认识”,擦了擦唇角的血,手里握紧了扇子,脑子里盘算着硬闯出去的胜算有几分。
他毫不怀疑,若是萧岚的答案是“不认识”,自己会立刻血溅当场。
片刻的沉默后,他听见萧岚低声说了句:“认识。”
秦渊转过头看着她,目光有些沉。
三更半夜,一个妙龄女子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在闺房外的绣楼里同一个男人悄悄见面,任谁都会不自觉地往风月二字上去想。
秦渊觉得,这个“认识”比“不认识”更让人不舒服。
……或许不仅仅是不舒服,一股焦躁萦绕在心里,让人烦闷。
那边贺兰沛趁秦渊分心,气沉丹田,找准机会往反方向冲出去。贺兰沛自认轻功比武功更高一筹,他是在赌。
在定平王府的地盘上跟定平王本人来打赌,未免过于不自量力。秦渊眼睛眯了眯,正要追上去,手忽然被抓住。
吹了大半夜的风,她手心冰凉,紧贴着他的皮肤,像是想从他手上汲取哪怕一点温暖。
“他不会再来了。”她两只手紧紧拉着他,像是生怕一松手他就会离开,眼睛里也带了祈求,“我保证,他不会再来了。”
秦渊的印象里,她很少这样祈求他。就算是上街看到喜欢的糖人,她也就是多看两眼,被他发现,才买给她。即便……即便是三年前,她说喜欢他,也从未低声下气强求过什么。
就这么想维护那个人?
贺兰沛轻功确实不错,几息之间,早已不见踪影。
秦渊咬了咬后槽牙,反手抓住萧岚的手,拉着她大步往楼下走去。萧岚跟得很吃力,几乎一路都是被拖拽着,下了楼,绕过空无一物的荷塘,最后踉跄着撞进卧房里。
她扶着木桌才站稳,回头时,秦渊堵在门口,面无表情。
她自知理亏,没敢像晚上在曲江边那样跟他叫板,垂眸站好不说话,脑子里却默默盘算着该这么去解释贺兰沛的身份。
说实话自然不行,可这变故来得太突然,她一时也编不出什么故事,慌乱中夹杂着烦躁,早知道就说不认识,让贺兰沛自生自灭。
然而秦渊什么也没问。
“睡觉,明天进宫面圣。”
僵硬地扔下这句话,他砰的一声关上门,身影很快消失在门框外。
卧房内烧着地龙,又铺了一层厚厚的地毯,春夜最后一点寒气都被驱散。她慢慢站直身子,看着紧闭的房门,轻轻舒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