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明隽湿着头发出来时,就听到廖春花含糊不清的发号施令声:“加点柴火,给你幺弟煮饺子。”
原来是廖春花担心饺子放凉或是泡烂了,特意等贺明隽洗完再给他煮。
除了贺明隽,其余人都吃上饺子了。
就连坐在那儿烧柴的贺大山都端着碗。
村里现在还没通电,贺家用的是煤油灯。
那小小的一簇,再加上灶膛里的火光,将厨房照得不算明亮,却暖融融的。
一家人都聚在厨房吃饺子,看起来十分温馨。
贺明隽却没凑过去。
他才洗干净,不想沾上柴火燃烧产生的飞灰。
最后一锅饺子煮好,廖春花先拿来一只小碗,用笊篱往里面盛了四个饺子,胳膊悬空停了片刻,,她又捞了两个添进小碗中。
廖春花对贺大山说:“明天你早点起,去把你大妹接回来住几天。”
说着,她把剩下的饺子盛进贺明隽专属的白瓷碗里。
贺明隽接过碗的同时,也接了廖春花的话,补充道:“带上外甥女,外甥就别带了。”
大姐贺小溪生了对龙凤胎,今年五岁。
廖春花不赞同:“为啥不让你外甥来啊?我都想外孙了。”
贺明隽语气淡然又透着理所当然:“不是让大姐回来帮忙做衣服吗?田光宗那个熊孩子来了,只会耽误事儿,或者万一磕碰到、不小心被剪子戳到,怎么和他奶奶交代呢?”
贺小草听了贺明隽的话,又暗暗翻白眼,显然是对他这种把亲姐当奴隶的做法很不满。
但贺小草也有点想大姐了,而且同样不愿意田光宗来,于是她就附和道:“就是,现在农闲了,大姐来了不得多住两天?田光宗这个他们老田家的宝贝疙瘩要是在外面过夜,他奶不得担心到睡不好觉?还是算了吧。”
廖春花被说服了:“那就算了吧。”
然后她瞥了眼庞冬妮的肚子,感叹:“也不知道咱家什么时候能添个大胖孙子。”
庞冬妮也希望自己肚子里怀的是个儿子。
晚上,庞冬妮躺在床上,忽然将手伸出被子,捏着被角揉了揉。
这条被子是她的嫁妆,已经八-九年了,里面的棉花都不再软和。
再想想刚才点着煤油灯给幺弟缝的那条新被子,庞冬妮心中就难免起了波澜。
她支起身子,半坐起来,认真侧耳倾听,判断出帘子那边的两个闺女确实都睡熟了,才用胳膊肘撞了撞贺大山。
贺大山眼都没睁开,含糊地问:“咋啦?”
“你声音小一点!”庞冬妮拍了他一巴掌,又压低声音问:“你说,我肚子里的是不是儿子?”
贺大山彻底醒过来了,立即回答:“肯定是。”
庞冬妮不只想问这个问题,她现在没有睡意,倒有一肚子话想要倾诉。
她说:“要是个儿子就好了,这就是你们贺家的第一个大孙子,咱妈肯定稀罕。要是个闺女的话,等你幺弟有了孩子,就咱妈那个偏心的劲儿,以后啊,家里的钱啊地啊更没有咱大房的份了。”
贺大山只会重复:“肯定是个儿子。”
庞冬妮嫌弃他嘴笨,都不想理他了。
但这些话她又不能对外人说。
因此,过了一会儿,庞冬妮再次挑起话头:“哎,你们今儿个去镇上,都听说了啥消息?怎么幺弟回来就改主意了?连自行车都不买了……好像是杨家那个丫头和人乱搞了?那也不影响他买自行车啊?钱都到手了……”
“你咋不吭声?”庞冬妮又撞了贺大山一下。
“睡着了?”
贺大山闷闷地回答:“没有。”
庞冬妮不耐烦地催:“那你倒是说话啊。”
贺大山就说:“不知道。”
他能说啥?
幺弟说的那些,他都没见到、没听到。
他也不知道为啥幺弟一醒来就改了主意。
贺大山这副样子着实令人上火。
庞冬妮没忍住提高了音调:“那你知道啥?”
贺大山想了想,说:“幺弟说,要送大丫去上学?”
“啥?!”庞冬妮激动地坐了起来。
贺大山被吓了一跳,也连忙坐起来去扶她,还劝:“你慢点,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庞冬妮又慢慢躺下,语气很急地向贺大山确认:“真的假的?幺弟真说要让大丫上学?他今天咋没提啊?你咋不早点和我说!”
现在都大晚上了,她没法找幺弟打探一下。
贺大山不理解她的激动:“他就那么一说,你这么着急干啥?”
庞冬妮:“大丫上学这么关紧的事,我咋能不急?幺弟到底是咋说的?”
贺大山回想了一下,干巴巴地复述:“幺弟说不买自行车了,我就问他,不买自行车了这钱干啥,他就说……我忘了他原话说啥了,反正提到了大丫该到上学的年纪,我说上学没啥用,他就说、说……大概是知会我一声、不用我多管的意思。”
庞冬妮听完,把拳头攥紧,又重重地锤了他两下。
她都快被气哭了。
“‘上学没啥用’……我让你上学没啥用!要是没用,咱妈会送幺弟去上学?”锤得自己手疼,庞冬妮又把拳头松开,改成拧贺大山腰间的软肉。
贺大山“嘶”了一声,攥住她的手,弱弱反驳:“那幺弟都上完高中了,现在不还是在家没事儿干?”
庞冬妮:“那是上不上学的问题吗?啊?!是你幺弟懒!是你妈惯着你幺弟!”
她喘了两口气,继续说:“要是大丫上不了学,我跟你没完!就算幺弟不提,你也得和妈说,让大丫去上学。”
贺大山心说:他说了能有用吗?
但这时候他不敢说“不行”,只好沉默着。
庞冬妮平复了一会儿,又问:“还有别的啥事没?”
她顿了一下,改口:“算了,你们今天到底干了啥,你都和我说说。”
贺大山搓了一把脸,说他们去交粮、去买布、买盆、买糖、买肉……
“哦,幺弟还买了四个包子,他只吃了一个,说不好吃,剩下的都给我了……”
庞冬妮:“三个包子,你都吃了?”
“嗯。”贺大山应了一声,“本来……”
他后面补充的话,庞冬妮却没心情听了,她打断道:“一个都没给我、没给你的俩闺女剩?”
她冷笑:“大丫有碗红糖水,都会端来给我喝。”
贺大山也有点心虚:“我想剩来着,但幺弟不让。”
庞冬妮:“幺弟还管这个?是怕妈知道你们乱花钱?那你不会偷偷带回来啊!”
贺大山就把贺明隽先是让他悄悄带回来,然后又建议他做的两个选择,最后又让他直接吃了,这些转变说了。
庞冬妮听完,无语了好一阵儿。
她都差点被气笑了。
贺大山的解释并没有让庞冬妮心情变好,只让她为自己的生气不值——她和这种榆木脑袋生气有什么用呢?
这更坚定了庞冬妮想让贺大丫去上学的决心。
大丫和她爹一样嘴笨,多读书或许能变聪明一点、会说话点。
贺大山见庞冬妮不吭声了,黑暗中又看不清她的脸色,他双唇蠕动几下,总算开口:“下次有好吃的,我记得给你带。”
庞冬妮翻了个身,说:“睡觉。”
她还怀着孩子呢,犯不着和棒槌生气。
两人没有发现,一帘之隔的贺大丫已经被惊醒,她在黑暗中睁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将手放在心口,想压住下面剧烈的跳动。她,真的可以去上学吗?
*
与贺大山他们隔着一个堂屋的另一个房间,廖春花老两口也没睡。
廖春花难得奢侈,还点着煤油灯,精神奕奕地把钱又数了一遍。
她感叹:“咱家幺儿真是懂事了。”
幺儿他爹却不这么认为,愁容满面地问:“他的婚事就这么算了?真不再看看?”
廖春花:“急啥?好事不怕晚!大山都是二十几了才娶的媳妇。”
贺父嘀咕:“那能一样吗?”
那时候他们家是穷得娶不起媳妇。
“早给他娶了媳妇儿,咱们也踏实。”
廖春花回怼:“踏实什么踏实?娶妻要娶贤,我得给他挑个好的。”
贺父叹气,终究没有把心里话说出口——你那儿子除了一张脸能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还想挑什么好的?
他顺着廖春花的话说:“娶妻这事可以放放,但他是不是该找个活儿干了?有个正经工作,到时候人家女方看了才能愿意。”
“这倒是。”廖春花表示赞同。
被他们惦记的贺明隽此时当然也没有休息。
现在才晚上八点,而他的生物钟是十一点入睡。
贺明隽躺在床上,与七七下了局围棋,照旧是盲棋,然后又设置好难度刷了会儿题,才到点睡觉。
七七:有些人表面是废物,背地里却在当卷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