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开始，甄随完全被诧异攫住了。他根本无法理解迟航这样做的目的，更无法理解令迟航甘愿如此付出的动机。

习题集从打开第一页开始，再没有翻动过任何一页。随着白板上的笔迹不断增多，他的注意被一点点地聚焦在白板之上——

甄随才意识到自己全神投入，接来的便是迟航抛出的第一个问题：

“你有考虑过吗，为什么高中的内容要从函数开始学呢？”

为什么？

课本是这样安排的，学校自然也会跟随课本的安排，这些都是天经地义，他们作为学生，只需要按部就班地照做，至于确切是“为什么”，即使他思考了，最终也还是要运用到做题当中，把题目做对才是根本。所以临到头来，这样的思考根本无关紧要——

甄随这样笃定着，无觉对话间的空白一直在持续。

迟航并不催促，虽然没能等来回答，语速却更加平缓：

“我这样问你，不是一定要你现在立马得出一个答案。从小到大，我们都做过不少应用题，很多场景都发生在我们身边，譬如买菜买衣服花多少钱，去银行存钱几年后比原来多了多少。到了高中，有些人一下子觉得数学的难度上来了，我大概分析过，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很多人代入不了实际的生活情景，不知道书上的东西学了有什么用。就比如函数，有些题目里甚至连表达式都没有，却还要设计去考虑它的各种性质，本来就很抽象的东西，这样一来更抽象了，在生活中根本用不到，还要强迫每个人都去学，似乎是很没道理的事情，你不这样觉得吗？”

类似的想法，甄随或多或少也是有过的。

自从他开始放弃学习之后，每天他都在质疑和逃避学校教学的内容当中度过。原来就算是迟航，也会从这种近乎“逆反”的角度思考问题。

甄随还是有点说不上话，他惊诧的是，像他这样拒斥应试学习的人，在决定转变之前，几乎每天都在对抗大多数高中生应该面对的日常。

现在终于有人给了他机会，让他说明自己产生抗拒的缘由，他居然做不到像这个接纳所有标准和规范的人一样，说清自己过去一直在对抗的究竟是什么。

面对甄随的顿滞，迟航始终保有耐心，语气犹自不紧不慢：

“其实你好好听老韩讲课，他有时候打的比方挺形象的——在高中这个阶段，简单一点想，你可以把函数当作一个信箱，除了投递口以外，里面的东西你一概看不到，就需要通过收发所得的信息来推断。作为送信和收信的人，根本不需要关心信箱里面长什么样，这是现实当中的情况，如果非要看到信箱里面，就得把信箱拆开，但是在数学里，我们不只有拆开信箱这一个办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迟航提前做了准备，从概念的引入，再到题目中的应用，所有的过程都像是讲故事一样，甄随本来觉得抽象到无从下手的情景，现在都有了很形象的描述作为支撑。

高一第一学期学过的内容，迟航用了大概两小时的时间，把主要的概念全部都串讲了一遍。

即便是在还算用心的从前，在很多时候，甄随都是混沌地跟着学校的进度，靠着刷题练出来的惯性应付了一多半，有些推导的过程，纯粹是靠机械重复所形成的记忆而连缀，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经过迟航的一番讲解，甄随渐渐发觉，有道紧闭着的无形大门，现在终于启开了门缝，这道门背后，存在的是一个尽管庞然，却依旧可感可知的世界。

原来科学并非是一瞬间筑就的高塔，只要找到了潜藏着的梯级，便可以循序渐进，按照自己的节奏来攀登……

两个人都无比专注的时间，突然想起了一阵咕噜噜的嗡鸣。

甄随毫不赧颜，抢先一步说：“你饿啦？”

大概是连续讲了太久，迟航的思绪一被打断，下意识的动作便是去拿水杯。甄随嘴上调侃着，并没有一下子放掉关注，先于迟航拿到了水杯。

他递得很从容，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大可不用在意有人说他狗腿——到现在，他对迟航除了感激之外，还夹杂着发自内心的钦佩。

就算是他以前最喜欢的老师，他也从未产生过类同当下的心理。

“这地方有吃的吗？”他先这样问了，随后又觉得自己太敷衍，不等迟航应声便改口道：“出去吃吧。我请你。”

尽管他现在跟父母的关系僵硬到几乎不能交谈，但是在小叔这里，跟过去并没有太大差别。

他不确定是否有父母的授意在，他从小叔这里拿到的零花钱，每个月平均下来，其实没有比在安城的时候少了多少，并且由于江川县的物价偏低，加上他近段时间不太出门，反而相较从前有更大余裕。

迟航的表情好像不太情愿。甄随不好逼问什么，但也酝酿不了耐心，等不到半分钟，就抓过了迟航的手腕。

迟航先开始的表情依然迟疑，但似乎是确认了什么，临到离开包间之前，回头看过一眼，眼神便忽而明朗起来。

甄随一下子有了猜想，本来觉得很好笑，刚刚发出笑声，就发现走廊里的回音异常之大。

他顿时心慌意乱，像是正应验了自己此前说的，被什么东西给吓得不轻，拽着迟航，连跑带跳地冲下了三楼。

等到在店门外止定，甄随才敢放开声量：“我今天不会跑的，你不用担心这个。”

先前说到吃饭的事，甄随根本没想到要拿包走人，等他看到迟航回头时的视线方向，他便笃定了答案。

这样的推断太过贸然，甄随后知后觉，刚从对方的表情当中捕捉到一丝不自然，便急忙解释说：

“我没别的意思，单纯想表示一下——你讲得真的很好，我之前脑子里乱糟糟的，虽然要补的还多，现在总算是有个脉络了。我之前再怎么颓，总还分得清好赖，你跟彭扬都是真心为我考虑，我前一阵确实头脑不太清醒，但也不至于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两个人并排走着，甄随感觉迟航好像没太听着他说，回想了一遍自己说的，越想越放不下心，正想着要怎么找补，耳侧忽而低低地传来一句：“原来……你挺看重彭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