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的刑台,离自己给外祖和祖父立的石碑不远,周围等着看恶人受罚的群众许多都还肿着眼睛,失了孩子的父母年轻轻的就顶着满头的白头,互相搀扶着坐着。
望着这一幕,那树林里惨绝人寰的画面又出现在了小狐狸的脑海里,不远处高高的两座碑并肩而立,看着现今远比往日繁盛的镇子,和面前讽刺的画面,不知他们若是在天有灵,会不会责怪自己没有照顾好这些子民。
“孟望舒!你果然是个外姓的!跟我们不是一条心!
当年上一任国主把你抱回来的时候,我就说了不妥!一只不姓涂山的紫色九尾,就不算是名正言顺的皇脉,果然到了今日,你高嫁了昆仑,便装也不装了,要杀起同族来了。”
知道丢脑袋的事实无法更改的皇叔,果然破口大骂起来,试图用自己姓氏和出身来唤起同族对她的厌憎,努力争取着最后一丝生还的机会。
那张裹在铁甲里苍老又狰狞的脸,分明有着一双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狐狸眼,却口口声声指责起她得位不正,血脉不纯。似乎这些年,在王位下伏首贴耳唯命是从的,是他躯壳里的另一个人一般。
“以血脉之事,攻击国主不胜其位这招已经过时了皇叔。
当年你们用这招逼走了我外祖,如今再想故技重施只怕是不能了。
我十四岁亲自闯过了银光阵,是三界有目共睹的,若是祖宗们不认我,我便进不去那阵前的结界。若是我没有统领青丘的本事,我便会死在那些毒蛇堆里,可我既然平安出来了,那便是名正言顺的国主,这事儿,你说了不算呢。”
与话音共同落地的是那颗方才还在骂骂咧咧的头颅,四周亲族的惊叫声和百姓的叫好声争先恐后地跑进了耳朵里。
看着地上那双不瞑目的眼,和溅在靴子上的血迹,孟望舒只觉得心里全是悲凉,她和外祖终究是不同的。她们有着一样强大的灵力,坐着同样一张九尾玉座,百年前的那只九尾红狐慈悲心软,反复的原谅这些背叛她利用她的涂山氏。
而自己,宁愿背上大不讳的罪名,也要手刃那个残害同族的皇叔。紫云上的枫叶红了又落,山下的人也换了一批又一批,唯一不变的,只有这些老狐狸刻在骨子里的自私和凉薄。
抹了抹脸上的血,回身准备上山的人扭过头看了一眼对自己议论纷纷,却无人敢大声说话的亲族。又环视了一圈没了骨肉,此刻不知是为了早逝的孩子不平还是为了恶人的伏诛而痛哭的那些家属们,张了张嘴想说话,过了良久,却还是只字未语,挽着夫君的手上了山。
“你能有今日的果决,有你自小习武刻苦的功劳,也有你多年上战场积累的干脆。
但,并没有半分昆仑的功劳,我的舒儿,自少时起,就是这样一个厉害的国主。”
身边的夫君似乎怕自己受到方才皇叔临终前的浑话影响,一边给她递来甜甜的莲子豆沙,一边看似不经意的安慰起了她。
“我知道,我得嫁昆仑,是因为我们两情相悦,我坐这个位子,是因为我配。”
埋头喝豆沙的人说话的声音有些轻,她的眼泪偷偷地顺着碗里的甜汤流进了嘴里,心里的委屈和嘴里的蜜意在心里搅成一团甜苦交织的东西,分不开也避不去。
自己即位这些年,不论紫云山上下的狐狸们,闯了什么样的祸,都有她兜底。前年巨蛇来犯的时候,为了怕卫兵受伤,她咬着辫子只身就进了山,一个人也没有带。
可就算是这样,今日皇叔犯下滔天大罪的时候,亲族们依然看不得她处死他还百姓一个公道。原来舍生忘死地为了青丘拼杀了多年,最后铁面一次,就要被那群平日里恭敬顺从的族人口诛笔伐。
原来,做国主,是这样一种有苦难言的感觉,原来,不论自己怎么把心掏给紫云山,只要那些人想翻脸,她就会被随时推到对面,成为一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外姓国主”。
“我说你们都过了这些年了,下毒的本事也该长进些,来来去去就是这点黄皮子毒。
现今都什么年月了?还有人能把毒下进国主的碗里吗?”
孟白藏的声音随着一声碗碟碎裂声,清脆地闯进了门里。屋外一个侍女打扮的女子,立刻被赶上来的亲卫脱了下去,来不及叫喊就被捂住嘴的罪魁祸首虽然半个字都没说,忙乱里被迫翻起袖口露出的里衣却出卖了她的身份。
“我瞧见那九尾云纹了,你且在这儿歇息,我这就杀进王府去。”
见到姐姐险些被害,孟掌柜显然有些坐不住了,他匆匆放下手里那一篮子海里的鲜货,撸起袖子就要冲下山去报仇。
站在他身后的人,却全然没有了接着吃饭的胃口,她的心里早就猜到了今日之事,会有人对自己下手,却不知为何,又总不肯熄灭心里的那几分侥幸与期待,盼着能有个例外证明多年过去,涂山氏已经有了些改变。
“我们同你一起去,哪有昆仑的新后出了事,我作为丈夫,却只能坐在府里空等着小舅子出头的道理。”
瞥了瞥打翻在地冒着泡泡被做了手脚的鱼汤,陆伯都脸上的怒意和嫌恶毫不掩饰,怒气冲冲地走在了队伍最前头。
远远就看见这支气势汹汹的队伍,王府里的元凶似乎也没有要逃的意思,早早的就跪在了门口,双手举着一柄剑,等着被处决。
跪在地上的男子,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正是那位被山魈所伤,被迫从将军之位退下的表兄。他的脸色虽然苍白,举着剑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但却没有丝毫要逃避的意思。
“你既然知道,派人给我下毒,是这个下场,为何还非要去做?”
跪着的人并不急着解释,他把视线久久地停留在孟望舒的脸上看了许久,才收回了眼神,低声道:
“我拦不住我的父亲,自然也害不了后福无边的国主。
可他为了我,身首异处,死在了紫云山下的刑台之上,我若是什么都不做,只怕黄泉路上见到他,也心里愧疚无颜以对。
既然国主无恙,我的罪过便也就轻了许多,还望您不要迁怒家中妇幼,我早已知道父亲作为,觉得活着不过是行尸走肉,您既来了,我便可谢罪了。”
说完这些话的男子,不等周围的人反应过来,就横过了手中的剑,干脆利落的划过了颈间。
留在原地不知作何反应的几人都沉默的转过了身,并排转身往回走。
石阶上刻的九尾栩栩如生,拾级而上的人心里却百般滋味都在翻涌。她原以为,自己今日手刃了那个残害同族稚子的皇叔,会觉得痛快,她原以为,找出了下毒的人自己会轻松。
然而真的到了此刻,却只觉得心里荒凉又酸涩。
等真的到了含真殿门口,才发现更令人崩溃的消息还在后面,站在门口焦急踱步的等到几人回来的致远神君,显然有些慌了神,组织了好半天的语言,才把惊雷一样的消息说了出来:
“宜苏病了,你父母知道青丘出了大事,便没有派人来告诉你,可守了她好几天也不见大好。
今儿才派了人去请我,我仔细瞧了一瞧,发现医官都诊错了,孩子不是病了,是不知道从哪儿沾到了一点鳞粉,现在解了毒已经好些了。
但因着病了几日了,还是虚弱得很,我想叫你们忙完了就快回去看看孩子。”
听见孩子生了病,衣服都来不及换的人,急匆匆地就上了坐骑,疯了一样往回赶,直到穿过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守卫和仙侍,把那双肉嘟嘟的小手握在了唇边,才稍稍平静了下来。
守在床边的父母满脸的愧疚,连声道歉了许久,才退出了房门,站在她身后的夫君却看着女儿小小的脸久久没有说话。仔仔细细地绕着屋子转了一圈后,狠狠地把拳头砸在了墙上,沉声道:
“宜苏沾上的,是昆仑归墟里的闪蝶翅膀上的鳞粉。
那闪蝶大如山鹰,整个三界也就只有两只,统统都在归墟幻境的溪谷里呆着,许多神族见也不曾见过,更别提能接触到它的鳞粉了。
此事非得是有人想对我们的孩子下手,神级还不低才能办到,否则归墟里的飞禽猛兽各个凶悍勇猛,硬闯进去连到达溪谷都难,别说再把那鳞粉带出来,不动声色地下进昆仑神殿了。”
心里一沉的孟望舒,皱了皱眉,没有立刻接话。自打她生下这只小老虎,山上的台阶都要被三界来贺的人踏破了,就算单论神族,要一个个排除也得花上好几日。
之前与他们有过过节的人要在此时下手,实在是容易得很,只是没有证据的时候,挨个上门兴师问罪也是行不通的。两人正焦头烂额之际,门外却有个刺耳又熟悉的声音,打破了宁静,吵醒了怀里沉睡的孩子:
“我原想着来看看生病的小公主,却不想没进门就看见山神夫妇在这儿发愁呢,倒不是我故意偷听你们说话。
实在是无心罢了,怎么?陆神君想不通谁要害您的骨肉吗?还是这神界巴不得你们去死,恨你们恨得牙痒痒的人太多了,一时间竟不知从谁查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