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允脸上闪过惊愕。
老家主脸上罕见地露出慈爱的笑容,望着房中某处,出神道:“我儿打小聪慧,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别人家的臭小子,还偷鸡摸狗呢,他已从我手上接过大半家业,比我太爷爷在时,做得还要好。那门口,三天两头围的,全是喜欢他的丫头。”
“后来,那女人带着圣旨来到云梦,三言两语,勾走别家半数家业不说,连我儿子的魂,也一同勾走了,她是个恶魔。她是阴曹地府来的恶魔!”
他说着,脸上不知不觉老泪纵横。
“一开始,我想,若我儿得如意之人相伴,这婚事也算合意。可那个女人,只是副没有心的空壳,是一块捂不热的铁,她满脑子想的,只有钱。那愚蠢的小子,竟也甘愿为她驱使,将全部家产尽数奉上。蠢小子!”
别允久久回不过神,她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段荒唐事。
她还以为,二人只是没有感情,只是同她和傅莽一样,是两个被圣旨捆在一起的可怜人。
她以为一切都要怪坐收渔利的那人,。
她以为,一切不过是她以为。
若是,这一切,不全怪高位上的那个人呢,若是,她,荣华长公主,也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呢?
她不敢再想,失魂落魄地离开东院,回到自己屋中。
府医已经候她多时,见人进来,即刻躬身相迎。
“公主,所有药材俱已备好,依老夫所想,公主身子弱,只需常人药量一半,既可落胎,又能保证不会伤及根本。事后,再以调息补血的方子养上半年,能大好。”
别允两指轻拈解开披肩系带,紫苑默契地脱下,交到一旁婢女手里,又从另一旁接过茶杯,递到别允手上。
她轻呼,拂动杯中热气,浅浅饮一口,才抬头看向府医问道:“先前府医说,这孩子会拖垮我,是怎么个垮法,说来听听。”
府医应声上前道:“回禀公主,您有所不知,这生养孩子与母体而言,损耗颇为厉害。而公主体虚,气虚血虚,脾胃皆虚,经受不起这么大的损耗。最好的情况,是孩子在七月时早产,但那时您的身体必定极为虚空。最坏的么。”
府医不敢继续说下去,为人医者,不光要行医,更重要的还是为人。
杯中的参茶不知冲淡了多少,喝起来味道怪怪的,她小口小口地,将耳杯喝到见底。
而后,哐的一声,杯子被重重嗑在案上。
“这孩子,我生定了。你听着,我要她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世上,我们母子,一根毫毛也不能少。”
府医颤颤巍巍地跪下,支支吾吾不敢开口。
别允板着脸,沉声道:“你的医术也算是云州数一数二,就算放到安平,也不会逊色。天下药材,只要你说得上名字,我必如数奉上。孩子出生,可保你九族富贵。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比落胎,更好的,万全之策!”
她太期待一个被珍视、被祝福的新生。她想着,生下他吧,一定要生下他。
他不是傅莽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孩子,他只是他自己。是这世间,属于她的,亲人。
这样想着,她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温暖的感觉。
许是被她的慷慨之辞打动,又或许是九族富贵的重利无人能拒绝,府医经过一番郑重思虑,当下点头答应。
看到府医应下来,别允心下松了一大口气。
刚才她真的很担心。是府医的态度坚定了她的信念,让她的心里有了慰藉,起码她现在知道,这不是一件没有可能的事情。
府医当即下去写方子,别允一回头,见紫苑正看着自己傻笑,她唇边也不自觉地扬起笑容。
“你傻笑什么呢?”她问。
紫苑笑回:“我替公主开心呢!”替你开心,开心你做了自己想要的决定。
别允伸手刮一下紫苑鼻子,宠溺地笑了笑。
紫苑羞赧地往后躲了躲,边往外小跑边说道:“公主放心,紫苑一定会照顾好您和小主人的。”
心头无事,一身轻松。这一夜,别允睡得很好。她还没发现,蝉鸣声已经很久没在耳边响起了。
翌日,天上又簌簌落起雪。
廊外,雪鸭雪兔在地上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廊上,紫苑撅着嘴巴,挑衅似的,冲窗边悠哉支颐着的人笑道:“公主,是您说想捏雪人儿的,紫苑捏给您看,您怎么还不开心呢!”
她说话时,脖子上的兔毛时不时被吹动,别允瞧着有趣,便也逗着她说。
“你说呢,光叫我看着,却不让我碰。紫苑,我看你近日越发调皮了,莫不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指教?”
紫苑停下手,不满道:“府医千叮咛万嘱咐,说您身子虚寒,切忌着凉。况且,我整日跟在您身边,我要是得哪位高人指教,也定是公主授意的不是。”
好紫苑,调侃回她身上了。别允盯着地上那排有趣玩意儿出神,紫苑十又五岁,明年就可以许人家了,她是不是该替紫苑好好相看一下?
“紫苑,你可有心上人?”这样想着,她当着紫苑的面直接问出了口。
紫苑手下一慌,一只刚刚成型的小鸭子,就这么捏成了一团。
“您说什么呢,我心里只有公主,苍天可鉴!”
别允无奈摇摇头,谁让你这个时候表忠心了?
罢了,罢了,回头把紫苑父母叫来问问再说。
“公主,公主,外面有个自称疾风的人,说找您有急事。”一婢女小跑进来道。
别允立即直起身子,紫苑紧跟着站起来,一行人往外走去。
院外有个人在门口转来转去的,见着别允,立刻冲了上来。
“公主,公主,您救救我们世子,救救赵公子,不,不,当务之急还是应该先救赵公子!”疾风急得有些语无伦次。
别允上下打量着他满脸的纱布,安慰道:“你别急,慢慢说,到底先救谁?”
“绿珠,你去给我备车”,别允转头吩咐方才那婢女,又问疾风道,“出了什么事?”
“严郡守将我们的人全扣押了,现在赵公子也被他囚禁在郡守府里”,疾风边走边说道,“两日前,我随世子出行,半道遇袭,世子受了伤,于榆郡一带,下落不明。”
到府门前,别允大概了解经过。
即,有人指控严郡守和百里蒦及南境戍边将军私通信件,有祸乱朝纲、不轨之嫌,傅莽携暗卫追着送信人而去,却在半道遇伏,他派受重伤的疾风回云梦报信,自己却没了音信。
疾风强撑着找到赵谨岚,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就晕了。赵谨岚把他安置在一处医馆,待他醒来,才得知赵谨岚连同其余人,都被郡守囚在府上。
他得知一切,这才来别府求救。
别允提步上车,一只脚已经踏上,忽而转头问门房道:“你们可知,家主哪日回府?”
门房答:“回公主,管家昨日吩咐过,说约莫今日到,只是不知具体是几时。”
听了门房的回答,别允回头躬身入车内。马蹄拨动,她吩咐道:“先去城门口。”
疾风一听,顿时有些急了。
“公主,救人的事耽误不得啊!”
紫苑瞪着疾风打断道:“知道你急,但你急又有什么用?我们公主自有主张!”
别允露出一个浅笑,“对,我们先去搬个救兵。”
听别允这么说,疾风才安下心。
他对别允不甚了解,在他的印象里,别允只是个身份尊贵的大家闺秀,若非眼下无人可应,他怎么也不会来别府求救。
现在,他只寄希望于,那位严郡守能看在她公主的身份,将赵谨岚及一众部下放回来。
所以别澄出现的时候,他一头雾水,他想不通,一个没有身份的商户之子,怎么算得上救兵?
此时,坐在车内的别澄也一头雾水。
“阿姊今日突然来城门口迎接,不知为何,我这心里总觉得有些毛毛的。”他上下打量疾风道。
“突然吗?”
别允恍若未知,而后,心不在焉地说道:“我在家中待得无聊,想去找严三娘子叙叙旧。”
别澄忽而瞪大双眼道:“你找严三叙旧,带我做什么?”
他难以置信,这人莫不是忘了,前几日是谁在车上一本正经,要他与严蓁蓁不要纠缠不清,怎么今日就上赶着拉他去纠缠了?
别允不知想通了什么,回过神来,看着别澄,一脸无辜道:“我上次在严府宴会上一通大闹,她肯定不乐意见我,但是你去就不一样了,她心悦你。”
就算是看在别澄的面子,严蓁蓁也不会为难她的。
“所以,你这是拿我当敲门砖使了?”
“就算你是敲门砖,也是最好看,最值钱的那块。”
“好吧好吧,那您就尽管用,随意用!”
疾风这才听懂了三四分,清平公主,是想从严家三娘子那儿下手。这公主,跟他想的有些不同。按他的想法,她们该直接闯进门,用公主的架子压着那郡守把人放了。
疾风哪里知道,这一招前几日刚被她用过,此时再用,效果可能就要大打折扣,但若是配着其他招数出招,倒不是不能再打一局。
郡守府后院,严蓁蓁正手持剪刀,出气似的剪着院中茶树,红花叶子扑扑簌簌落了一地。
不远处几个婢女拿着扫把路过,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严三娘子,躲着头窃窃私语。
严三把眼前的花想做别允的头,光顾着连头斩断,模模糊糊只听见她们说公主、别二郎什么的,当即叫停几人,让她们把方才说的话再说一遍。
几人吓坏了,连忙跪下认错。
严三将剪子一掷,语气不善地说道:“听不明白话吗,方才你们说别家二郎怎么了,再讲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