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马上,可地营十二部,将人带回来,也花了一刻多钟。
“老乔,人怎么样?”杜英站在医侍旁边,紧张地张望道。
这人刚刚还好好地跟她聊天呢,怎么眨眼的功夫就晕倒了?杜英心想,要不是知道傅莽是她夫婿,她都要怀疑是傅莽动的手。
被唤作老乔的人若有所思地捋一捋胡须,看看傅莽,又看看杜英,而后定睛看着傅莽,皱眉问道:“你与这娘子,是何关系?”
傅莽不明白医侍为什么问这个问题,莫非是她情况很不好,到了要知会亲属的地步?
“夫妇关系,她是我妻。”他心里七上八下,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发抖。
老乔似是不相信,又转脸看了看杜英,见杜英点点头,这才将面色由阴转晴,朗声大笑。
“哈哈哈,恭喜贺喜啊!这位娘子身怀有孕,您要当爹啦!”
医侍这话好似晴地一声雷,惊得在场众人无不怔愣。
杜英挥手在老乔背上一拍,拍得他直呼哎哟。
“好你个老乔,这大好喜事,你支支吾吾作甚,要吓死我们不成!”
“哈哈哈”,老乔忍俊不禁道,“你这小娃,看着这么小一个,手劲倒不轻。”
傅莽则是看着别允半天缓不过神,徒有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她有身孕了,她与他,有了一个属于她们二人的小生命。这个小生命,此刻正静静沉睡在她的腹中。
他看着她平坦的腹部,颤抖着伸出手,却犹犹豫豫地不敢落下,最后,只将手掌落在她鬓边。
“少年,先别高兴太早。”老乔没有眼力见地打断道。
傅莽凝神道:“乔医侍,可是有何不妥?”
是啊,她今岁不过十八,将身子养好才是最重要的。
老乔刚开口,就见榻上额度别允缓缓睁开了眼睛,几人忙凑上去,围在榻前。
“阿允,你感觉怎么样?”傅莽着急问道。
“我,我觉得浑身酸软,没有力气,还有点,晕。”别允看上去虚弱得很,说话都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老乔绕过杜英站在榻前,看着傅莽说道:“这便是我要说的不妥之处。女子妊娠本就不是易事,你这娘子还体虚。算算日子,约莫两月有余。正常女子通常会在一月两月时出现恶心嗜睡的症状,但三月以后就好过了,她如今两月有余还晕倒,后面几月,怕是也不好过。”
别允晕晕乎乎地,老乔的话听在她耳中犹如咒语,越听越想睡。
杜英直言道:“营中条件太差,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把阿允送出去。”
傅莽点头应道:“是啊!”
在他看来,杜英说得不无道理。营中生活困苦先不说,光是每日要接触这么多病人,就足以让他心惊胆战了。
这样想着,他开始后怕起来。
按照医侍的说法,她之前与自己协作谋划除掉百里皇后的时候,就已经身怀有孕了,他竟然让她带着身子下了廷尉的大牢,他真是该死!后来带着她长途奔波,也该死!放任她独自入城,致使她体力不支晕倒,更是该死!
他心中懊恼不已,恼得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巴掌,可在场还有这么多人,他实在下不去手,只能紧攥双拳克制,攥得手背青筋毕露,连带整条胳膊都轻微发抖。
老乔拉着杜英出了营,留下傅莽一人呆立在她身边。
出去时,杜英还有些不愿意,“老乔,你拽我干嘛,我等阿允醒过来再。”再走。
“等什么?需要你等什么?”话没说完,被老乔打断道,“傻丫头啊,人家一家三口待在一起,要你这个电灯泡杵在那儿做甚!”
如此,杜英恍然大悟,小鸡啄米似的跟着老乔走远,边走还边两眼放光地问老乔道:“可是老乔,我真的很好奇,你说,腹中有个孩子,是什么样的感受啊?我还想等阿允醒了问问她呢。”
“傻丫头,不害臊。”
天光随人,渐行渐远。
待别允醒来,入鼻的是米羹的香气,睁开眼,是傅莽背着她在旁边案上步膳的身影,闻声回身,满目柔情,衬得脸上暖黄的烛光都要逊色几分。
“你醒了?感觉好些没,要不要起来吃点东西?”他走到榻边来扶她,格外小心翼翼。
别允觉得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她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虽然他一向体贴,但这未免也太过了。太过了,就显得很腻歪。
她偷偷拿眼神打量他,却见他时不时地瞄她一眼,嘴角还一动一动,要笑不笑地。
“你怎么了?”别允心想着,莫不是哪家派了暗卫混进来,给傅莽药傻了。不然,他为什么一直傻笑 ?
诡异,太诡异了。
“没怎么啊,你吃着这米羹,感觉味道如何?”说着,他眼神热切地望着面前女子。
别允舀一勺送到嘴里,吞了一口,微微皱眉,表情难言。口舌之中充斥着满满的腥臭味,她想,要不就是这肉保存失当坏了,要么,就是有人用死肉滥竽充数。
“这米羹是不是坏了”,别允从羹中挑出一勺肉色,递到傅莽眼前质问道,“往日羹中只有小菜,今日为何突然放了肉,这肉味实在难闻,是不是坏了,要是让病患吃了,那还得了!”不行,得赶紧告诉大家先别吃。
这样想着,她立刻起身,却被傅莽拦住。他若无其事地拿起方才别允用过的汤匙,舀了一勺送入口中,还细细品味。
别允不禁着急道:“你这人还挺倔强,我说这羹坏了不能吃,你还非得亲口尝一尝?”以前,怎么没发现他还有这种兴趣爱好?
却见傅莽笑着将她拉入怀中。
“并非是大家不能吃,只是你不能吃而已。”
别允好气问道:“你这又是什么说法?”为何独独她不能吃?
“因为,你有身孕了,有身孕的女子,口味会与有孕之前大相径庭。”他的声音十分轻柔,好似生怕吓到了她。
因为,你有身孕了。你有身孕了!有身孕了!!!
别允觉得自己好像是出现了幻觉,或者出现了幻听,她揉了揉耳旁穴位,不信邪似的又问了一遍。
“你方才说什么,我好像没有听清。”
“你没有听错,你有孕了。”傅莽又说一遍。
他以为她是害怕了,不敢相信,从未想过她是不愿相信。
是的,别允不愿意相信!母亲这个词对她而言,太过遥远,她没想过母亲,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谁的母亲。
她的面上不见丝毫喜色,与傅莽那副充满期待的脸色形成强烈对比。
傅莽心里有个地方一阵阵发痛,连呼吸也不稳了。他想,她不愿意,有他们的孩子。
“你不要想太多,我去给你拿菜羹,先吃饱,其他的后面再说。若,若你不愿,现在,还来得及。”傅莽说着说着,便没有接着说下去,不知是实在难言,还是点到即止。他退出门去给她取菜羹,脸上的笑容也随之寸寸退下。
别允知道他说的来得及,意思是,现在还来得及,将孩子流掉。虽没有经历,但女子天生敏感,她的心告诉她,傅莽就是这个意思。
说来奇怪,她在知道自己怀孕后的第一个念头,也是不该留着,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没有做好成为母亲的准备,也没有做好好好照料一个新的生命直到她长大成人的准备。
但就在刚刚,就在傅莽亲口对她说,也可以不留下这个孩子那一刻,她心里翻滚起前所未有的异样情绪,有抗拒,有伤心,兴许还有其他,连她自己也没有搞懂的情绪。
咕噜噜!腹中传来不合时宜的声音。
“先吃饭吧!”别允笑道,傅莽说得对,若遇事悬而不决,先吃饱,再慢慢想也不迟。
这一夜,二人长夜无眠,然他不知她心忧,她亦不明他心痛。
翌日出营时,别允还在心里感慨着,想她混入营中何其艰难曲折,没想到出去竟这么容易。只是,进来时双手被缚着,出去时怎么也没好到哪儿去!
她咬牙将自己双手一左一右分别从杜英和丁香的臂弯中挣脱出来,苦着脸哭笑不得地讨饶道:“两位姑奶奶,你们就放过我吧!”
说来实在好笑,这二人今日一早便守在她营外,从她踏出营帐起,二人就挽了上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也不知吃了什么,兴奋地不行。
“没有感觉,没有异常,不知道她在作甚,不知道是男是女。”别允无奈道。
不怪别允无奈,这二人已经拉着她问了一路,诸如,你可有感觉到什么不同,你闻闻我身上是什么味儿的,闻着想不想吐之类,别允被拉着闻了一路,就算是不恶心也快要恶心了。
“你二人要是实在好奇,大可以成亲,自己生一个,不就知道了!”别允心想,这出营的路怎么这么漫长啊,以至她忍不住语无伦次起来。
想是这么想,可不知不觉间,就走到了通关口。
紫苑早在通关口等着,别允转身,一个个与她们挥手道别,目光忽而停在傅莽脸上。
昨夜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劝她出营住回别府,一夜之间便做好所有安排,甚至替她接出紫苑,却再没提过一句她腹中孩子的去留。
经此一夜,他似乎有些不一样了。眼中分明还是那般温柔,但更加深邃,更加沉着,也更加令人沉醉。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分别在即,你,没有什么,要与我说的吗?
一路走来,杜英和丁香喋喋不休地拉着她说个不停,就连仅有一面之缘的老乔,也专程来叮嘱了几句,只有他,连口也没开过。他的心绪,就这么宁静?
傅莽看着她,枯白的嘴唇一张一合道:“公主,保重!”
公主?公主!好啊,我在你心里,自始至终就只是,公主。
别允冷笑一声,转身离去,留给他一抹冰霜般傲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