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着,却见她脸上露出笑容,这个笑容与方才的冷笑不同,又暖又甜,让人如沐春风。
烛火炽热地跳动,她的笑容比那烛火更加炽热。
“你说我胆大,其实,丁香比我胆大得多,或者说,勇敢得多”,她笑道,“那时她们躺在墙角一动不动,我还以为她们死了,吓得不轻。”
墙头上的女孩吓得涕泗横流,差点引来巡视的家丁,是墙下那个更小的孩子叫停了她的哭声。
“姊姊,你不要怕,我还活着,我阿母也活着。”
她抬起衣袖擦干眼泪,撑着墙头往下瞄,看见一双亮盈盈的眼睛,在黑夜中熠熠生辉。
下面那个女孩继续说道:“姊姊,可,可不可以帮帮。我阿母受了很重的伤,求你借我钱,我要给阿母买药,日后,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她回道:“好,你等着。”
“然后,我偷偷跑回房间,取了一袋子钱拿给丁香。后来我常去那个墙边,也没有再见到过她们。再见时,她在街上乞讨。原来没有我的帮助,丁香也能想尽办法。”
别允没有告诉傅莽,丁香千方百计活着的样子,给了她莫大的力量,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依赖这股力量活着。
“没有救下她们,你心生愧疚,这便是你对她二人念念不忘的原因?”傅莽问她。
别允摇摇头,“并不是,是我答应过丁香,要她等我,所以我才回来的。做人不能言而无信,不是吗?”
她的眼中隐隐浮现泪光。
傅莽心疼地将她揽在怀中,看来她的善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即便如此,你可以交代别澄,或你阿翁,再不济,你也可以与我商议,为何要孤身入营呢?”
别允推开他,撇脸擦掉那颗不争气的泪珠。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他面前这般爱哭,难道是他天生擅长催泪?
“这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情,没必要牵扯许多人。况且,你们也有自己的事要忙,不是吗?”
她说这话,原意是为,她习惯了独来独往,不求他帮忙,只要他不阻止不添乱。大家各行其事,便很好!
可听在他耳中,却像是在说,她习惯了一个人,往日有其他事情的时候,向来也是她独自一人。她不愿麻烦别人,因为身边没有一个得她信任,愿意托付的人。
心里像是有一个地方在碎裂,细碎的疼痛在心上一寸寸蔓延。
他想起曾对她说过,请她为自己展心之一半,他会倾尽全力将它填满。可诸事纷繁,他竟无暇分太多心思给她。
她方才说,做人不能言而无信。那他,是不是对她失信了呢?
心好痛啊!
“我虽有我的事情要忙,但你我夫妇一体,论理来说,你的事情,也算是我的。好好歇息,明日,我陪你一起找。”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尽管他极力压抑,极力掩饰,但于相熟之人而言,这种程度的细微之差也很好辨别。
可以吗?可以吗?可以吗?
她的心里十分慌乱,脑海之中也满是疑惑,她真的可以吗,可以答应他吗?可以依赖他吗?可以把自己全部的信任交到他身上吗?
人的信任是那样沉重,他,真的可以,真的愿意,真的有足够的准备,背负她的全部信任吗?
她胆怯了,她畏惧了。
“嗯,明日再说!”她佯装附和。
他却是听懂了。她最终,还是不信任自己。但他不担心,他还有很多时间,很多机会,他一定会走到让她完完全全信任自己的那日。
翌日一早,别允跟着杜英一道在各个营中探视,傅莽化身华真的手下,同行在侧。雪一直下,几人片刻未歇,跑了大半日。
晌午时,杜英捶着小腿,问别允道:“前面八个营都看过了,可有找到你想找的人?”
别允先是摇摇头,继而诧异道:“你也知道?”她说着,转脸看向傅莽。自己从未和杜英提起过找人之事,莫非,是傅莽透露的?
傅莽连忙摆摆头,表明自己不曾泄露。
杜英好笑道:“你看世子做什么,他没有告诉我,是我自己猜的。”别允找人的目光那样明显,实在很难不叫人看出来,只不过她没有主动提过,自己当然也不方便多问。
“哦!”别允羞赧一笑。
“是在找人,可惜没有找到。”杜英也算是自己人,她不怕杜英知道,本也不是什么机密。只平日她要忙的事情已经够多了,她不好烦扰她。
杜英拍拍别允后背,安抚道:“没事,还有申酉戌亥四营没找过呢,用过饭,再接着巡。”
别允笑着点头应好。
午后,大雪仍旧纷飞个不停。四人到申营时,里面的百姓进进出出,一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喜气,热闹得很。
“华真,这是怎么回事?”杜英一脸茫然看向身边的太子副将。
地营百姓均身染疫症,体虚自不必说,灾荒之年,营中平日提供的膳食也寡淡得很,所以为了让百姓保存体力,同时减少营中纷争,对于何时活动何时修养一事,孟钦昀曾下过非常明确的指令。
此时正是禁止出门的时间,而且,这些百姓哪里来的气力做这些事?
华真摸摸鼻子,虚指着某处解释道:“之前与您说过,这四营百姓的病情已近痊愈,身体养好了,故而热闹了些。刚开始,卑职一日要来上四五趟,但次数多了,他们就不吃我这一套了。”
华真说着,想起那些难缠的百姓,那些难熬的日子。
同行的几人也能想到,整日被困在这地方,几时吃饭,几时睡觉,几时出门,都被人管得牢牢的,必然十分憋屈,那憋着憋着,就容易憋出麻烦。
“刀架在脖子上,他们眼睛都不带眨的。但您放心,现在即使没有我,这四营也规矩得很,有人能管他们。看,就是那孩子!”
几人循着华真示意的方向看去,远远望见一个身量尚幼、脸型瘦小,头上扎着两个圆圆丸子头的小丫头,笑着站在人群中,不知与周围人在讲些什么,引得他们哈哈大笑。
这时,有外围的百姓发现了门口站着的四人,连忙喊道,“华将军来了”!
人群立即安静下来,一个个笑意未散的目光投过来。
“草民见过华将军,见过杜娘子!”
“呀,杜娘子来了。”
“杜娘子,好久没见啦,快进来快进来!”
大家热情地招呼她们进去。
几人踏步过去,待走到近前时,三人停下脚步,只有别允一人还忘我地继续往前走。
杜英下意识伸手拉她,却在一瞬间明白过来。她侧身,向傅莽投去询问的眼神,傅莽轻轻点头。
原来人群之中的那个小丫头,正是她要找的人。是丁香,她的丁香。
“姊姊,你出远门回来了?”丁香站在那儿,看着别允,眼睛瞪得大大的,装满了失而复得的仓促和惊喜。
“我回来了!”她压着心底的喜悦强装镇定,停在丁香身前步余。
“这位娘子原是丁香的阿姊呀,生得可真好看。”左边一妇人道。
“是啊,小丫头,怎么没听你说起,家中还有个这么好看的姊姊。”有百姓附和道。
“是呀,这位姊姊,把我家臭小子介绍给你认识认识可好?”右边一妇人笑眯眯地拉起别允的手。
旁边另一妇人跻身到二人中间,从那妇人手上夺过别允的手拽在自己手里。
“让开些,你家那小子哪配得上丁香姊姊这么好的姑娘”,妇人怒目瞪那妇人,又转过脸笑嘻嘻地说道,“娘子,你别听她瞎说哈!”
“就是就是!”旁边百姓笑着起哄。
“诸位别堵在门口呀,请丁香阿姊进来喝茶歇歇。”旁边另一大汉说道。
又有百姓接道:“是啊是啊,闹了半天,还不知道姊姊怎么称呼呢。”
百姓们亲切地将别允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议论,她一句话也插不进去,就被簇拥着进了一处营帐。
杜英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
华真则有几分得意,挑眉道:“杜娘子你看,我就说吧,这地方,有人能管。”
杜英连连点头,是啊,那个叫丁香的小丫头,有点意思。看看他们欢迎丁香阿姊的程度,好似,‘丁香’这个名号在这四营,比通行符节还要管用,他们已经完全忘记一同来的另外三个人。
直到外面空无一人,才有人后知后觉想起这外边还有三人,又折返来请。
小小的营帐里挤满了跟着瞧丁香阿姊的百姓,傅莽他们从人群中挤进去,见别允坐在屋中唯一的长凳上,端着茶杯局促不安地望着他们。
“我们还以为丁香没有亲人了。话说,姊姊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来找丁香,丁香一个人,可吃了不少苦头。”旁边搂着丁香妇人问道。
还不及别允回答,丁香便解释道:“姊姊是大户人家的娘子,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只是救过我,我喜欢她,便唤作阿姊。”
众人瞬时顿悟。
“哦,原来如此。”
“那娘子,真是心善。”
别允却站起身,望着丁香温柔说道:“我的确来迟了,丁香于我不是血亲,也与血亲没有区别,我要多谢诸位对丁香的照拂。”说着,她躬身一礼。
身旁几位妇人齐齐伸手拦住她。
“娘子这话说得不对,哪里是我们照顾丁香,分明是丁香照顾我们。”
“是啊,想当初我和他阿翁眼看着就不行了,要不是丁香日日来帮我们照顾心儿,我们根本撑不到现在。”
“是啊是啊,我家庸儿也最喜欢跟着丁香。”
营中百姓无不口口附合。
别允笑着与百姓们寒暄,听她们讲述苦中作乐的家长里短。
果然,丁香不管在何种艰难的情况下,都会拼尽全力地活着,她是从最贫瘠的土壤上开出花,虽小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