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她们已从杜英口中得知,南城以天干地支为名,共分二十四处营帐。地营收纳身染疫症之人,痊愈或无症的则被纳入天营,天营地营互不流通。她们所在的庚营,正是天营十二支之一。
刚来头两日,别允找遍天营,也没有找到丁香的踪迹,所以她猜想,丁香会不会就在地营那边。
别允想去地营找人,但又不想紫苑跟她一起去冒险,所以只说她想过去帮忙,并未提起寻人之事。
但紫苑心思细腻,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同她分开。
二人僵持了足两日,紫苑看开了,想来,自己是拦不住她的,只是心里还过不去那道坎。
“哟,紫苑还气着呢?”杜英掀帘进来。
听她这么说,紫苑赌气似的撇过脸去。
别允无奈扶额,这一个两个的,怎么都与她过不去?好不容易才把小丫头哄好,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杜英瞧这情形,便知自己说错了话。忙绕到紫苑身旁,哄她道:“紫苑,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有我陪着,定保阿允无虞,你呢,就安安心心地在这边等我们回来。”
“为何杜娘子可以去,我便去不得?”紫苑不满意,自家娘子想去也就罢了,为什么偏偏自己不能陪她一起去,而杜娘子就可以?
杜英哄道:“我在那边还有一些事情未了,而且,我对那边比较熟悉,行事更方便。待我过去了,这边人手不足,正好你二人可以填上空缺。紫苑,天营这边,就要拜托给你了哟!”
这下,饶紫苑再不愿,也不得不愿意了。
转营之时,别允连连对杜英竖拇指。
“小杜英,你也太厉害了,三言两语,就将紫苑哄好了。”
杜英伸手捏住她的拇指,倔强道:“再说一遍,我不小了。况且,紫苑并非不知事,恰恰是她太懂事,所以才不放心你独自过来。”
是啊,紫苑太懂事了。这地营是险中险地,她何尝不知道。别允,又何尝不知道。
只是她有非来不可的理由。她要找丁香,一定要找到。
天营与地营之间设有五六人宽的路障,两边分别由专人镇守。这两边的官兵对杜英似乎很是相熟,见她过来,纷纷打招呼。
“杜娘子,又要过去那边吗?”
杜英笑着点点头,“是”。
“杜娘子,好些日子没见了,您身体还好吗?”
“还好,还好!”
“快,去给娘子取两方巾帕来。”
别允贴近杜英,悄悄耳语道:“士别三日,果真当刮目相待啊!”
杜英回以羞赧一笑。
待那官兵拿着巾帕回来,别允跟在杜英身后进入地营,路过一双双毫无波澜的眼睛。让她意外的是,地营的百姓看上去远多于天营,但是地营比天营的氛围要更加安静,近乎阴森。
杜英见她左顾右盼,颇为好奇的样子,便道:“怎么样,与天营比起来,这边是不是显得更加融洽!”
别允回道:“是啊,之前在天营的时候,一天都要遇上两回争执,这边的气氛,倒是沉稳许多。”
听她这么说,杜英不禁轻笑出声。
“若你见过两三月之前的地营,便不会这样说了”,说着,杜英停下脚步,仰头叹气道,“那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那双曾经灵气满溢的双眸,此刻盛满了伤情。
别允将目光从杜英的脸上移开,移向她眼神的彼端,那是另外一座营帐,从外面看去普普通通,与其他营帐别无二致。
撩帘而入,满目素白,白色的床铺,白色的罗帷,唯二的色彩,是床铺上那件被摆放工整的绛色外衫。
别允侧目,杜英的一身缟素在这一刻突然变得尤为显眼。这一瞬间,她好像明白杜英眼中的那股伤感从何而来。
这地方,是亡故之人曾经住过的营帐。是孟钦昀吗?
“今日,是孟兄的三七之日。”杜英的声音有些哽咽。
别允恍然,难怪,难怪杜英满口答应带她过来,她本就打算过来的,过来替孟钦昀行三七。
她胸中有些郁郁,那样一个富有才情与抱负的年轻人,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便就不在了。
她缓缓蹲下身,跟着杜英一起为他烧元宝,热气蒸得罗帷飘摇摆动,她看见杜英的肩膀慢慢抖动,而后,剧烈地抖动。
杜英垂着头,鬓发挡住她半边脸,别允什么也看不见,她愣住了,被眼前浓烈的悲伤所震慑,一时动弹不得。
她将杜英揽在怀里,将她的悲伤也一并揽了过来,眼泪不由自主落下,她的心还没感受到这份悲伤,身体已然给出反应。
“那日,天高气爽,医侍得出了延缓疫症发作的药方,我与孟兄在营帐中等了足足一夜,孩子们的病终于有了起色,明明一切都在好转,明明一切都在变好,可,可孟兄!”杜英字字泣泪,一段话还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杜英想,她大概此生也无法那一天,那一幕。
那日,太阳罕见地在天边露了头,湿气蒸腾,漂浮在半空。她出去打热水时,看见外面云雾缭绕,所有腐烂和破败都被掩藏在云雾之下,南城被衬得仿若人间仙境。
她回来时,孩子们已经起身,一个个地睁着大眼睛,将孟钦昀围在中间,特别有精神。
“孟大人,我身上已经不痛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孟大人孟大人,妞妞也好了,妞妞可以回家了吗?”
“孟大人,我也可以回家吗,不知我阿母还在不在家中。”
童言稚语,争先恐后地将孟钦昀团团绕住,让他开口回复的机会都没有。
“孩子们,快过来,姊姊给你们打了水洗脸。好几日没有起过身,这脸上都脏得跟小花猫似的!”她将孩子们唤过来,与孟钦昀相视一笑。
她想,孟兄自从替太子挡刀之后,身体便日渐孱弱。拖着这疲累的身子,日夜不歇地与她一道照料病人,必定十分辛苦。她将孩子们唤过来,也好让他能有一息小憩。
身边难得清静,孟钦昀慢慢坐在地上,叹一口气,身体缓缓滑躺下去。
似乎真是累极,他连说一句话的力气也没有。
不远处,是孩子们和杜英在玩闹嬉戏,他的喃喃自语被淹没在破天的热闹声中,无人注意到,躺在角落里的少年,永远闭上了双眼。
而他那声呢喃,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他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杜英给孩子们喂过药,重新回到他身边时,他的面目那样祥和,若她没有探鼻息,还要以为他只是睡着了。
她看着那张憔悴的睡颜,看着他瘦削露骨的面颊,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抚了上去。
而后,一切自以为在顷刻之间破灭。
他没有气息,怎么会这样?
杜英颤抖着手回身,想寻求帮助,可放眼望去,营帐中只有安详入眠的孩子。眼泪簌簌往下掉,她张大了嘴巴,却发不出一声呼号。
她惊慌失措跑出门,半跑半爬着奔向医侍的营帐。
可一切都回天无力了。
“娘子,孟公旧伤未愈,积劳成疾,似乎还有感染疫症的征兆,老朽无能为力,现下,最好是尽快将孟公的尸身处理掉,以免感染更多的人。”
无能为力,什么叫无能为力?
杜英耳中再听不清其他字句,她的身体慢慢滑落,医侍的声音在她耳边越飘越远,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终于,在某一刻,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意识残留之际,她心想着,孟兄闭眼之前见到的,会否就是这样一副场景?若她也能就此去陪伴孟兄,似乎,也很好!
只是,到了如今她还活着,且活得好好的。杜英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从里面拿出几张胡饼、几个果子,一一摆开。
“三七之祭,本是亡者的大日子,可孟兄一个人在这儿,孤零零的,连个祭拜的都没有。”
她模样实在凄楚,别允心里不自觉地涌上千头万绪。
她暗自想道,年初见时,她们都还是懵懂年少,现下重逢,她已为人妇,而那个单纯的小丫头,也不再是过去模样。
“杜英,你,你是不是,心悦孟公子?”别允有些不敢相信。
杜英捏着元宝的手一抖,问道:“有这么明显吗?”
有这么明显吗?她想着。
别允与她不过相处数日,便看了出来。那孟兄与她日日待在一起,他又那样聪明,会看不出来吗?
“哎!”别允轻叹一口气。
她想对杜英说,人已经不在了,你这又是何必呢?可话在喉间滚动数次,还是没能说出口,只吐出一声叹息。
现在,只盼望她能尽快走出来,毕竟,活着的人,仍要好好活着。
“孟公子不会孤单的,不是还有你陪着她吗。待此间事了,带着他的尸骨一起回到安平,必得风光大葬。他是孟氏一族的骄傲,是名闻天下的孟公子,他会享有他该有的一切。”希望你心中清明,不要就此沉沦。
杜英转头望向别允,于泪眼婆娑中绽开一个苦涩的笑容。
别允亦回之浅浅一笑。
别允摸着自己心头,感觉很奇怪。她觉得自己很奇怪,她也曾不止一次经历离别,可为什么,那些记忆离她越来越远,她仿佛看到过去那些记忆飘零远去的样子,就像是忽然吹来一阵风,那些青色的东西转瞬便散了。
那时的她,又是何种感受呢?
她摇摇头,记不清的东西,想来也不是特别重要,如此,也就没有必要再想了。当务之急,还是要尽快找到丁香。
这样想着,她慢慢收敛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