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月凌蹲在路上,三两下将写着 “知天命” 的旗子卷成捆,铜钱卦筒在竹筐里叮当作响
天边云压得低,雨点已经零星砸在她发梢,隔壁的杂货铺早早就上了木板门,唯有她的算卦摊还在巷尾晃悠。
“今日天公不作美,收摊收摊。” 她冲巷口的老槐树喊了声,其实是说给躲在树后的小叫花子听,那孩子总等着她收摊时讨枚铜钱买炊饼。
果然,树叶窸窣作响,灰扑扑的小身影蹭地窜向她。
小叫花子叫宋寂,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叫花子起的,听有点子煞气,不太好,可小叫花子很喜欢。
可今儿个,他跑到谢月凌跟前,却没像往常那样伸出脏兮兮的小手讨钱,而是捧出一个豁口的瓷碗,碗底躺着一个看着有些干硬、灰扑扑的饼。
谢月凌看着碗里那个灰扑扑的饼,挑了挑眉,“给我的?”
“我瞧见您今儿个没开张,怕您没钱买饭吃……”小孩乱蓬蓬的头发下,垂着眸,指尖绞着打满补丁的袖口,看着脏极了。
“若你前几个月没天天来讨钱,我早该攒下买饼的钱了。”话里的意思不言而喻,就是你小子把我的口粮吃没了。
宋寂低下头,有些心虚,脑袋垂得更低,只无声的呜咽着,谢月凌哪怕不看他,也知道这小孩不开心了。“我,我饿嘛。”
这地方靠近边境,世道乱得很,像宋寂这样无家可归的小乞儿满大街都是,根本救不过来,活下去全凭老天爷赏口饭吃。
谢月凌之前花了不少银子办了个育儿堂,想着收养那些孩子,教他们读书识字、耕地种田,等长大了能有个一技之长,不至于一辈子当乞丐。
可宋寂这孩子太特殊了,他是外邦人与大邺人的混血,那双独特的异色瞳,在旁人眼里诡异得很。
育儿堂里的孩子们都排挤他,不愿跟他一块儿玩,他性子又倔,一气之下就跑出来,继续过起了乞讨的日子。
也许是谢月凌散发着浓浓的散财气质,这孩子老在她边上转,而谢月凌每次赚了钱,也都会顺手分他几个铜板,权当是做善事了,反正自己也不缺这点铜板。
看着他的异色瞳,谢月凌想到了自家的小夫君,心中想了想,做了个不大不小的决定——养个小孩子吧,反正多个人吃饭,对她来说也不是啥难事。
但收养人总得先有个理由,比如你长得可爱,聪明之类的,所以谢月凌想了个开头。
“喂,小孩,你天天在我摊子边上晃来晃去,我考你一个问题啊。”
“好!”
“今日我就算了一卦,你告诉我,是什么卦象。”
宋寂一听,脆生生地回道:“我知道!”
“!”这么上道。
“是梨子卦。”
“?”是离卦!她犹豫了一瞬,本想着再换个问题考考他,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出啥合适的,索性一咬牙,扯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虽说这笑容在这风雨天里看着多少有点勉强,“哇,你可真聪明!想不想拜我为师,我教你算卦呀?”
宋寂抿嘴笑了,笑得既腼腆又带着几分得意,像是在庆幸自己记性还不错,记住了卦象。他点了点头,不过又摇了摇头,“我很能吃,会把你吃穷的。”
“原来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放心,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叫师父。”谢月凌仰头一笑,点了点孩子的脑袋。
“师父好!”
谢月凌拉着宋寂,把竹筐刚挎上肩,转角就撞上暖烘烘的胸膛。
昕寒手里托着个粗陶食盒,顺手接过竹筐,“早说让我来接你,偏要逞能。”
“这是?”昕寒虽然看不见,但是也能感知到娘子牵了个人,听呼吸,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噢噢,只是我刚收的小徒弟,叫宋寂,来徒弟,叫师~”
谢月凌话到嘴边,突然犯了难,这道士成亲本就少见,自家夫君该让徒弟叫啥呢?“师母” 肯定不行,他是公的?想起来了!
“叫师公!”她非常自信的说。
“师父,师公是师父的师父,他要是你夫婿,应该叫师丈。”
“小子,你挺机灵。”
昕寒很喜欢孩子,在宫里他对萧呈就很好,比对别人都多了分笑容。所以他很坦然的接受了宋寂,给渺渺糖的时候,顺带摸出块用油纸包着的桂花糖,拿给了宋寂,宋寂也懂事,立马就牵着他的手了。
两人租住的小院在巷头,木门上的漆褪得有些严重,门楣却挂着串新鲜的艾草,按照当地清明的风俗,这艾草能避雨气、驱邪祟。
一进院子,昕寒就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往外端饭菜,一边说道:“锅里煨着你爱吃的鲫鱼豆腐汤,我新熬的,记得别贪嘴,要多吃青菜。”
谢月凌咬着糖块,含糊应着,宋寂也是嘴里塞着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小嘴吃着一鼓一鼓的。
“锅里煨着你爱吃的鲫鱼豆腐汤,我新熬的,记得别贪嘴,要多吃青菜。”谢月凌咬着糖块含糊应着,宋寂也是,
昕寒将饭放在桌上,他听见两只小老鼠还再吃糖,出声道:“先吃饭,糖要吃晚饭再吃。”
这几年,昕寒最骄傲的成就,就是监督谢月凌的生活作息,不让她挑食,不让她贪凉,这样慢慢的养着,谢月凌的身体好了不少。
三人围坐在桌前,宋寂吃得狼吞虎咽,显然是饿坏了。谢月凌看着他掠食的样子,忍不住又给他夹了几筷子菜。
“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昕寒伸手摸了摸宋寂的头。
宋寂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师丈,你做的饭真好吃。”
昕寒:“喜欢就多吃点,以后天天给你做,要好好吃饭,给你师父做榜样。”
谢月凌吐了吐舌头,给昕寒夹了块鱼堵他的嘴。
吃完饭,谢月凌叫人送来了十几套崭新的小孩衣裳,又请了隔壁的王婶帮忙,给宋寂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
一番折腾下来,宋寂原本灰扑扑、脏兮兮的样不见了,变得白白净净的,看着就像个寻常孩子。
晚上,谢月凌环抱着昕寒,双眼在夜色中忽闪忽闪,就是睡不着,她有一点动静,昕寒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怎么了,渺渺。”昕寒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背,像哄小孩似得。
“我在想,要是我小时候,就捡到你就好了。我今天看宋寂这孩子,就想到你了。有没有饿过肚子,有没有被人欺负,有没有小朋友不跟你一起玩?”
小时候的事,昕寒已经记不太清了,可能也没有什么好事可以让他记住,索性都忘了。
“对啊,我好可怜的。”他故意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逗得谢月凌忍不住笑出声来。
“摸摸脸。”谢月凌趁机捏了捏他的脸颊。
“所以,你要不要答应我三件事,就当是弥补我小时候受的苦了。”
谢月凌假装生气咬了咬他,“你变坏了,呆子,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昕寒不依不饶地追问,“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所以你答不答应我三件事。”
“你说说看。”
“第一,下辈子,你不可以喜欢别人,只能喜欢我。”
“怎么不说生生世世呢?”谢月凌笑着教他怎么讨价还价。
“这样太贪心了,等到下辈子,我再让你答应。”
“好好好,第二件事呢。”
“累不累?”
“不累啊?”谢月凌眨着眼,不知道昕寒为什么问这个。
“今日三次。”
“!”好一个色胆包天的江湖杀手,她自然,自然只能从了,谁叫她是个柔弱的小女子呢。
第三件事?昕寒说先欠着吧。
谢月凌晚上做了个梦,周遭的一切都模模糊糊、云里雾里,像被罩上了一层薄纱。
“啪嗒 ——”
一枚铜钱滚落在她脚边,她下意识抬头,只见巷尾的老槐树下,缩着个穿青布衫的小男孩。
他抱着膝盖坐在断墙上,鸦青的发辫散了半边,露出苍白的小脸,左腕上还缠着渗血的布条,眼睛上像蒙了一层白雾。
“小哥哥,这是你的钱吗?” 谢月凌蹲下身,小手捻起那枚 “钱”,小昕寒猛地抬头,双手在身前慌乱地晃动,像是在驱赶什么,随着动作,腕间的布条裂开,殷红的血珠接连滴落在泥地上。
“小哥哥。”谢月凌拉住他乱晃的手,那小手瘦得皮包骨头,冰凉冰凉的。她扯下腰间的丝绦,替小昕寒包扎手腕。
“我叫谢月凌,你随我回家,我让厨娘做糖蒸酥酪给你吃,可好?”
小昕寒却倔强地别过脸,脏兮兮的小脸写满了防备,可还是忍不住的咽了一下口水。
“我识字课上总打盹,先生说要找个聪明的孩子盯着我。” 说着,她从袖中摸出块糕点,“你若肯去,这糖便算我的礼。”
小男孩的终究抵不过腹内的饥饿,指尖碰了碰包着糕点的纸,然后接了过来,一点一点的吃完了,等到吃完,他又皱着小脸,很认真的说:“我不认识字,也不聪明,但我可以帮你打水,挑柴火。”
谢月凌见他的小身板,忍不住乐了,只是没有出声,怕小昕寒听见笑声跑了。
无论如何,还是先将人拐走吧。
“好呀,我身体不太好,老是容易生病。你可不可以答应我,以后我给你好吃的,你就负责保护我呀?”
谢月凌用软糯的语调说道,一边说,一边明目张胆的看着小昕寒的反应。
昕寒咬了咬干裂的嘴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一个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