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蒙蒙亮。一大早的,集市内鸡鸣狗吠,客栈楼下也吵吵嚷嚷。
温舒苒不堪其扰,顶着一双乌黑发青的黑眼圈起了床,数了些零散铜板堆在桌上,终于不打算再一手包办,而是让还赖着床的小孩们自己去解决今日的吃饭问题。
报名处鱼龙混杂。
除了些许穿着布衣的普通书生,甚至有大字不识的屠夫骂骂咧咧地从门口踏出,很不留情地提拎着矮他一头、同样穿着朴素的年轻男子:“……臭小子,考个屁的试,我们罗家就你一个儿子,老子的肉铺还等着你继承呢!要是再敢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年轻男子嗷嗷喊叫:“不!我不干!救命啊,要死人了!”
温舒苒攥着自己薄薄一张的户口纸,踮着脚从缝里硬挤了过去。
也许是落菱浦情况特殊,大多人还想踩着今年县试的ddl试试运气。与正式走流程的县镇不同,在此遇见什么身份的考生都很正常,仿佛他们只是来赶热闹凑趟的。
堂中置一桌案,桌案前坐了个尖嘴猴腮、没精打采的小官,音调似太监般尖细飞扬:“还有谁要写名字的么?”
温舒苒忙凑上前去,把户簿递上:“大人,我叫温殊,也来报名。”
小官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将目光移回户簿上:“生面孔。你是平江来的?”
“是是,大人辛苦。”
小官大笔一挥,随意在那册子上勾画了两个字,敷衍道:“行了行了。谁下一个?”
温殊眼尖,瞧那“殊”字少了一点。
“……”
想来也是觉得他们这群社会考生态度不端学识粗浅,本没有能力考过。
拿到报名状回了客栈,仅一碗清粥入肚,她便抱着那些真题和抄本就跑去浦头外朗声背诵了。
专业对口,且经受过正规的应试训练与考制不断改革的无情毒打。
没有谁临时抱佛脚的本事比一个应届大学生还要出色了。
*
罗家小子本名罗鑫财,小名财财,简单几字已能看出家中长辈对此子殷切期望——来财。
罗家世代屠户,堪称百年老字号,在落菱浦也是小有名气。但凡买肉,街坊邻里都第一选择罗家肉铺,可见其信誉深厚、为人可靠。
祖辈传下的基业原不能断,可叹到罗鑫财这一脉,人丁凋零,偌大个罗家传到现在就剩两个青壮年劳力,一个是他姐,一个就是他。
按罗家老子的话来说,他姐罗卜卜不堪大任,女子柔婉,没有屠夫的力气,别说将来要嫁人,成了别家的媳妇,就是入赘,也得担心那便宜女婿眼红罗家底蕴,干出杀妻上位的可怖事来。
所以,继承家业的重任就落到了他的身上。
虽然罗财财至今没有想明白罗家到底有什么底蕴,也没想明白他姐罗卜卜徒手能把他揍得十天半月起不来床的力气为什么算“柔婉”。
罗财财不想当满手血腥的屠夫,而是想当翩翩儒雅的君子。于是他从小据理力争,甚至和他爹罗家老子主动干过一架——当然没打赢,每年落菱浦县试的报名一次不落、一次没过,挨着打,也是难得还活到今天了。
每次被父母混合双打,他都梗着脖子:“我姐想继承家业,你们怎么不让她继承!非要逼我?我想读书,我要读书!”
罗家老子骂他身在福中不知福,罗家夫人骂他白日做梦,而罗卜卜闻言暗自神伤,待他伤好了之后又把人拖出来揍一顿,说是他应得的。
罗财财临江迎风洒泪,觉得自己真是坚强。
江风这么悠悠一吹,就把十米开外温舒苒的背书声一齐吹了过来。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
声音虽是低沉沙哑,但却抑扬顿挫,很是吸引人。
罗财财闻言看去,发现是位瘦瘦高高的青年男子。“他”身板端正笔挺,一袭长衣随风飘逸,此刻负手而立,全身形象简直如他旁听的私塾讲师说的谦然君子。
他抹了把脸,屁颠屁颠跑过去,待温舒苒喘气的间隙立刻出言,试图表达倾慕之意:“敢问兄弟是何方人士,你读的这书是什么书?”
温舒苒被蓦然打断,只得放下挡住视线的书卷,去看来人:“温殊,平江青云人。这书是《论语》。”
有点眼熟,好像在报名处见过。
既然是去报名科考,怎的连四书五经也不认识?
温舒苒有些讶异,却没打算继续深聊,只是歉意道:“抱歉,在下需继续复习了。”
罗财财自知不妥,忙应好好,在一米开外寻了块大石头,捧着下巴直盯着“他”,眼中的光如星辰闪烁般令人不忍忽视。
再读了两句,被人注视的感觉实在太过强烈,温舒苒硬着头皮也背不下去了,放下书卷:“……这是何意?”
罗财财见君子温和大度,一时委屈涌上心头,当即嚎啕大哭,扯着“他”的袖子,将这些年的心头苦楚尽数倾诉。
太阳就这么从东边升到了他俩头顶。
被迫听了两个时辰始末的温舒苒抬头闭眼,很想跳江。
“……就是这样。”罗财财抽噎道,“和我一同长大的玩伴都笑我痴心妄想。”
温舒苒委婉道:“许是罗兄自小无人教授,这科考才屡屡失败的。”
可能认字,但不多,罗家可能就没想他有什么文化,也不会出钱让他去读私塾。
没想到,罗财财眼前一亮:“温兄也觉得,我必然能一举夺魁的吧!”
“财财,我们有心是好的,毕竟主观能动性能反作用于客观世界,不过不能眼高手低,实践出真知嘛,如果想要参加科考,那便好好读书试试呢?”温殊苒怜爱道。
“我爹不让我读书。”罗鑫财的语气又低了下去,“就想让我赚钱给他们养老。”
她叹了口气:“没有条件就创造条件。想当年,我也是个落魄乞丐……”
打住。
再这么追溯往生,那今日就要消磨殆尽了。
温舒苒及时刹车,看着眼前垂头丧气的年轻人,想到个办法。
“这样,我教你。”
费曼效应证明,教授知识给他人的过程中可以加深自己的理解。
跟小孩讲这些事理,他们没有什么人生阅历,实在难懂,不如就让罗财财来助她高效复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