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声音很轻,尾调撩人,但女人看到那双琥珀眼眸满溢出悲伤来,碎裂的湖光盈满令人心碎的自嘲,这样过于哀恸的眼神竟让她不敢直视。
她狼狈地避开了少女的视线,苍白徒劳地解释着,“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莫宁最接近道歉的一次示弱。
少女呵气轻笑,她唇边笑意嫣然,眼眸也跟着弯起,靡丽惑人,肿胀的半张脸无损她的美丽,只叫人心生怜惜,她沙哑的声音带着撩动人心的颤音,“我不是您的小鹿,还能是谁呢?”
女人却更加慌乱,她收回了全部的触手,无措地望向少女,她看起来充满愧疚,高昂的头颅低了下来,她伸出手试图擦净少女脸上的泪痕,声音艰涩,“我、我,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这个。”
带着薄茧的指腹落在肿胀的脸上,带来刺痛感,少女眉头微蹙,女人就触电般地缩回手,墨蓝色的眼瞳游移地看向一旁。
她想,为什么会这样?明明她应该命令她,斥责她。能被她记住名字,是任何一个普通人的荣幸,更何况是这样一位从乡下来的出身低劣的下等人——
原该是这样的。而不是像现在,所有盛气凌人的话语,颐指气使的姿态,在她令人心碎的眼神前都失了傲慢,唯恐那双琥珀色的美丽眼眸流下更多眼泪。
她原该是欣赏自得的,像之前那样,看她流泪,看她痛苦,看她挣扎而无力逃脱,看她愤怒,看她不甘却只能顺从。
舍不得了。
不等少女回应,女人就像落荒而逃般匆匆离开,又匆匆地回来了,她手上拿着药膏。
少女脸上的笑早就淡了,唇边的笑落下,嘴角下压,显出一种高悬夜空的疏离冷漠,她吐字轻轻,唇角再度勾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回答女人先前的问题,“您希望我是谁,我就是谁。”
分明是最柔顺的语气和内容,女人却感到一阵无力涌上心头,但她很快收敛好情绪,冷了脸色,一言不发地为少女上药。
清凉的膏药涂抹在伤处,痛意因此缓解,少女没有拒绝,她垂眸保持安静,看上去乖巧极了,让女人一时有些晃神,竟希望这样的时光再慢一些。
气氛一时间很沉默,谁也没有开口的想法。
是女人率先打破安静,她想靠近少女,又在少女隐隐防备的姿态里放弃了,她苦笑,说出口的话依然是她一贯的风格,只是语气中的高高在上减淡了。
“这个药见效很快,你的脸最迟明天就能完全恢复,如果你不想让温夫人担心的话,就该知道留在这里养伤是你最好的选择。”
她原本想说“在你回去之前,最好别再尝试挑战我的耐心”,又或者“如果你还想早点回去,就应该明白谁是这里的主人”。
最后她沉默了一下,说:“等你明天好了,我会让司机送你回去。”
少女这才抬眸看了她一眼,冷淡无波。
女人莫名有些失落,有一瞬间,她希望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能因她泛起一丝波澜,哪怕只是得以归家的浅淡的愉悦欢喜。
可是没有,那双漂亮的,莫家所有珍藏的宝石都无法媲美的琥珀色眼眸,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那里面分明映出了她的影子,却平静得仿佛只有虚无。
她开始感到挫败。
“如意,林如意。我的名字。”少女忽然开口,冷淡的琥珀色眼眸没有一丝波动,沙哑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她将得以归家这件事,当作告知姓名的交易。
这不是女人想要的,她也从未想过以此做要挟,她为此感到挫败。
“如意”这两个字在她心头翻滚过几遍,几次落到舌尖,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她抱起少女,在少女抗拒的眼神中低声解释道:“我帮你清理一下,你身上的伤也该上药了。”
少女垂眸,酸软乏力的身体依然强撑着警惕女人的举动。
怀里紧绷的柔软躯体让女人意识到,她从未得到过少女的信任,她沉默地将不着片缕的少女放进浴缸。
女人蹲下身用柔软的毛巾在少女身上轻轻擦洗,擦过伤痕时少女轻轻颤抖,条条交错的新伤与旧伤累加。
原本让她得意于在这样美丽躯体留下的印记,忽然都刺眼起来。
她不敢细想自己此刻心头涌动的情绪,酸胀的,苦涩的,沉沉甸甸地往下坠。
女人停下动作,指尖轻轻抚过伤痕,她动作很轻,生怕再次弄疼少女。
她墨蓝色的眼眸看上去好像很后悔,她用极轻的声音问:“疼吗?”声音里带着少有的柔和。
少女紧蹙细眉瞥了她一眼,琥珀色的湖泊漾开了,露出冰凌凌的湖底,她轻扯唇角,牵动脸上的伤,眉头不由得蹙得更紧,她的声音听起来冷淡讽刺,“非常感谢您还能关注到这样的小事,不过我想应该没人能比您更了解它们的来历。”
少女顿了顿,目光落在一些浅淡将褪的旧伤上,唇边笑意更甚,语气温柔似情人间的低语呢喃,“嗯,芮女士也了解一部分呢。”
女人抚摸伤痕的手一下失了克制,重重地按在一条红肿淤青的新鲜伤痕上,少女没忍住轻“嘶”了一声,蹙眉与女人愤怒的墨蓝色眼瞳对视。
愤怒让那双冷色调的墨蓝色眼瞳更加黑沉冰冷,仿佛有一场风暴在其中酝酿,最后落在少女因疼痛自眼角挤出的那滴泪上,偃旗息鼓。
空气似乎凝滞了,安静得只有她为少女清理身上黏腻时的水声,在窒息般的沉默过去后,她冷声道:“乖小鹿,别再试图惹怒我。”不再强硬的语气让她听起来显得很狼狈。
清理完毕,她将人抱起,用毛巾轻柔地擦拭干净身体和头发,又笨拙地拿吹风机为少女吹头发。
从始至终,少女都不再给她一个眼神,她安静地闭目任由女人动作,美丽的脸庞上带着难以遮掩的倦意。她看上去真的很累了。
直到女人再次将人抱起,少女才惊醒般睁开了眼睛,琥珀色的眼眸困意浓重。
这个姿势让女人能近距离清晰地看到少女的神态变化,肿胀的半张脸已经消了很多,琥珀眼眸闪着困倦的泪花,波光粼粼地倒映她的脸,而后瞳孔因抗拒放大,她感觉到那双柔软的手即便软弱无力也仍想推开自己,试图挣脱。
怒火重新被点燃,她紧紧地将少女箍在怀里,心底却有些她不愿深思的黯然情绪。
在她过往的人生中,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体验。
她是高贵的老贵族世家,从小就是莫家指定的唯一继承人,是莫家如今的家主,所到之处皆是溢美之词,人人吹捧她恭维她,人们不是敬她就是爱她,即便如此也只配匍匐在她脚边发自内心地臣服她。
何曾见过这样——这样冥顽不灵的下等人。
不过是幸运拥有一副出色的皮囊而已。怎么敢,怎么能拒绝自己?
她的高傲不允许她服输,也让她难以承认和接受事实。
女人的眉梢压着火气,低声警告道:“别动,如果你再这样下去……”,她其实想不出要警告什么,但少女在她开口时就已经停止挣扎。
少女低垂双眸,敛藏起胜过无数珍宝的琥珀色眼眸,她瓷白美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个精致的人偶。
女人将她放在已经由仆人们更换好全新床品的床上,她耐心认真地为少女身上的所有伤痕都涂上膏药,并轻轻推开方便药效吸收。
涂完伤痕用尽了她取来的两罐膏药,直到这时候,女人才发觉原来自己给她带来这样多的伤痛。
她张嘴想说什么,但少女沉默安静,唯有长睫不时微微颤动一下,才能让人将她和人偶区分开来。
莫宁忽然想起那个画面,神殿主教的后花园里扑向紫袍先知的少女,美丽的眼睛盈满泪水,担忧着急,生动极了。
“单、祈、元。”女人一字一顿地低声念道,她的声音很冷。
“莫宁!你想对元姐姐做什么?”少女忽然撑起身与她对峙,琥珀色眼眸如冰刀霜剑般刺向女人,寒气逼人。
毫无生气的精致人偶活了。
“呵。”莫宁以为自己应该很生气,怒意分明在胸间炽热高涨,她却高抬眼眉轻笑出声。
“元姐姐?”她玩味地念道。“她可不是你亲姐姐,到底是姐妹情深还是……”
她的视线落在少女刚上过药的身体上,笑容讽刺。
少女毫不退让地瞪了回去,即便四肢酸软无力,身上没有蔽体的衣物,她依然挺直了脊背,她冷声道:“那就不劳您费心了。”
她不做解释的态度让女人的怒意更加高涨,女人语气加重,裹挟着怒意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一字一字地蹦出来的,“林、如、意!”
女人喘着粗气,她墨蓝色的眼睛瞪得很大,她以相当迅捷的速度掐住了少女纤细脆弱的脖颈。
她看上去根本不符合老贵族们推崇的优雅从容,她好像已经失去理智了。
少女在窒息中依然不闪不避地直视莫宁,女人在她冰寒冷冽的目光里忽然松开了手。
女人捂住了自己的脸,她大喘气地呼吸着,看上去比少女还要狼狈,当她手移开的那一刹那,少女看到有泪从她墨蓝色的眼眸里落下。
少女嗤笑一声,才经历过的窒息和先前积压的疲倦淹没了她。
她很想保持清醒,身体却已经到了极限,她宛如断线的风筝,骤然失去力气跌入床褥间,有一只手及时托住了她。
熟悉的,馥郁的,恶心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