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陡然波动,海面宽阔十里,望不见尽头。
镇远界逐渐缩成一个小点,林池鱼再瞧不见,想来设阵之人也是极其厌恶镇远界,待她发现,便直截了当地将它隐匿,将自己暴露。
故渊冷笑了一声。
这般行径,林池鱼用灵雾的头都能想出是谁。
她太了解他了。
“灵雾,攻击那一点。”她指示道。
灵息带着长嘶,波动了瀛海滔滔海水,镇远界如海面浮萍,随着波浪荡漾,不多久,在连续的攻击下坍塌四散。幻阵随着这一点如镜面一般炸碎,无数片块四散消亡,真实的景象逐渐显露在林池鱼的眼前。
青草茂盛,绿树葱荣,荧光浮动,夜色沉沉,漫天星光密布,映在长河之上,能见到其间游动的透明灵鱼,四围辽阔却不显寂寞。
此处为,归远洲,不归河。
不归河的石碑渡口旁,立着一人。
墨绿衣袍,白玉高冠,眼神凉薄,眉宇之间神色冷淡,有隐隐约约的厌世感。
他的腰间张扬地挂着一柄剑,弟子大会之时未见。苍蓝色的剑鞘覆体,仍遮不住剑身散出的隐隐寒气,剑柄万众珠宝攒坠之下,簇拥着中央冰蓝宝石,其上刻着沧澜二字,剑穗苍青,飘摇坠地,适配清冷少年风。
那曾是林池鱼送林沧泱的所有物,千年,仍被他珍执重宝。
万倾沧澜天地中,云开远嶂下长空。她曾经教林沧泱的是天地之间浩然正法之剑气,如今观他竟是越修越偏,朝她走的那条路靠拢。
出剑凝冰,挥剑掘海。
林池鱼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想,徒弟千年长进不少,幻阵能累加传送的功效。
她走上前,假装十分讶然,“沧缨君,没想到这般巧,竟在此地遇到您。方才真是奇怪,我正在瀛海之上往归远洲赶着,未曾察觉落进一个幻阵中,还好我迅速找到幻阵阵眼,叫灵雾破开,谁承想竟直接落到归远洲来,也不知是谁这般好心,免了我舟车劳顿之苦。”
故渊静静看着她满嘴胡言。
林沧泱面上带笑,乍然破开脸上的冰凉,“非鱼姑娘是吉人自有天相。”
唤完称呼,他似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方才的口误,面带抱歉:“非鱼姑娘,我能这般称呼你吧?你我样貌年差并不大,尊我为您我不觉自在,我与姑娘一见如故,姑娘日后唤我沧泱便好。”
故渊:“……”
好一壶碧螺春。
林池鱼戛然一顿,及时笑言:“能得沧缨君赏识抬举是非鱼之荣幸。称呼是小事,沧缨君怎么舒服怎么来。”
“非鱼姑娘是没听到我的话?”林沧泱面上忽然装得有些不高兴。
林池鱼恍然道:“沧泱。”
熟稔的二字自她口中言出,带着霜浓露重,与千年前的声音交叠。便是这样淡然的节奏,尚有几分顾念他的味道,林沧泱藏在袖间的右拳微握,盯着林池鱼的眼光更加清晰锐利。
腰间锁灵囊无声无息,没有任何要冲破禁阵而出的感应力。
他低低敛目垂眼,湿湿地应了一声。
最好的替代者出现了。
他抬眼,望见她眼尾一点朱红血痣,灼灼刺目,林沧泱心一紧,复又瞧了一眼无动静的锁灵囊,心开始战栗,有一个冲动的想法生成,迅速被他压回。
他不敢那样赌。
他就站在不归河前。
若不成功,他辛苦收集千年的魂灵,便就此消散,功亏一篑。
他张口,找回自己惯常的语调,隐匿下激动,“非鱼姑娘,之前见你,你眼尾似乎没这一点红痣……”
又来。
林池鱼“哦”了一声,复述了一遍自己同江淮序解释过的措辞。
故渊在一旁轻嗤了一声,林池鱼不去看他,仍对着林沧泱言语。
他的脸色当即阴沉下来,见林池鱼没时间应自己又不敢发作,只能继续阴沉沉地盯着对面心怀不轨之人。
林沧泱有些失望地应声,神色不着痕迹地改变,笑着应和,“是我们之前给非鱼姑娘带来困扰了。我在此代所有人向非鱼姑娘说声抱歉。日后我定不会再将非鱼姑娘和师父搅混,还望姑娘莫将以往的不愉放在心上。”
林池鱼大度地摆了摆手,“我并未放在心上。麟光君是我辈楷模,能与她有几分共性,我十分开心。以后遇到的人若像沧泱君一样识大体,我更开心。”
林沧泱对她对师父的夸赞很满意,眼睛微眯,弯似月船,听得她随之跟随的称谓,又无奈一笑,“非鱼姑娘开心,我等才未损功德。”
不归河的法则跟弱水有些相似,限制法术灵阵,只能乘一只渡船前去归远洲。
话过寒暄,林沧泱邀请她一同上船,看到她腰间挂着的三个锁灵囊,“不知非鱼姑娘此行来归远洲,所为何事?”
林池鱼指了指腰间锁灵囊,“门主吩咐的任务。此前我们去小春村除了一屠一百三十九条人命的恶鬼,门主令我将恶鬼送封天渊,这些魂灵送入归远泽轮回,故而来此。”
“不知沧泱君来此所为何事?”
林沧泱也学着她的模样指了指自己腰间的锁灵囊,“我时不时会来此地养灵。”
“养灵?”林池鱼故作不知地问道。
“是啊。”林沧泱笑道,“这里面都是我师父的魂灵碎片,我每收集一段时日,会来归远洲养一养它们,确保师父的每一片魂灵碎片都完整安然。”
“沧泱君真有孝心。”
林沧泱愣怔一瞬,眉头微蹙,面容有些冷,对这个回应并不满意。但他又不能那般张扬明白地告诉一个人,他心中所藏那见不得光的感情。
他闷闷地应了一声,试探不成反而刺伤自己。
言语之间,船至对岸,林池鱼起身下船,并未瞧他,已经介绍罢开始进行自己的任务,故而也错过他面上五彩斑斓的变化。
故渊头顶的乌云又被他拨走,趾高气扬地跟着林池鱼往归远界里走。
归远泽的兽守名归远,是归远洲最重要的灵物,在此镇守万万年,可以称为这三界遗留最后一只神兽。他生龙角犬鼻猫眼鸡口麒麟身鹿蹄狮尾,比无常厉害,能瞧见每个人的前尘善恶,功德因果,甚至观往生,判三魂七魄往来聚散。
若此人累世功德积累为善,便能够保三魂七魄不散,送入归远泽过轮回门转世;若此人累世功德积累为恶,便破散三魂七魄,在不归河里赎罪,与往生泽内的魂魄重新组合,投轮回门,投者历练不定。
林池鱼同故渊来到他跟前,原本栖息而眠的归远兽陡然伸出狮尾,悠悠拦在二人身前,睁开他的眼睛。
漆黑的瞳仁略微扫过林池鱼,他霍然直起身子,斜斜看向她身后的熟人。
林池鱼朝他比了个嘘声的手势,低声笑道:“归远,我不算您的老熟人?”
千年光景虽过,林池鱼在他心中还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他轻哼,鼻间吐出雾气,弓起身子伸了个懒腰,长长低啸一声,细碎的灵息吹到林池鱼的耳中,她感知到他的想法:“麟光君,好久不见。”
重逢之人,其实最忌讳好久不见几个字,这代表着你熟识之人尚还健在,但时光年月终究在你我之间,划开一条深深的鸿沟。
这些时日林池鱼已经听到三句。
她淡淡笑了笑,“您越来越懒了。”
他自鼻间又轻哼出不少雾气,林池鱼听到了他的声音,“你不在的这些年,各地祸起不断,我明明工作更加勤恳。偶见你这一次,我惫懒的名声便要传出去了。”
林池鱼轻笑,“不敢,我知错。”
归远认真环视她,顺眼将目光放到他身边的灵体之上,目光微眯,表示赞许,“麟光君身边之人比上次来顺眼多了。”
上次她们来,便是送清沙州生灵一事,此后年年再不相见。
故渊对归远之言轻嗤一声,不置可否,却仔仔细细地盯着林池鱼,想及时看到她流露出一些旁的情绪。
然而没有。
林池鱼始终是同老熟人寒暄的模样,微笑点了点头,只言,“千年磨炼,总会变一些的。”
故渊收回目光,不自觉又开始有些不舒服,因此显露于面上。
归远看向他的目光意味深长,然只对林池鱼道:“你此行为何?”
“为我身上携这一百三十九位魂灵,请您问灵送往生。”
林池鱼打开了身上第一个锁灵囊。
归远言灵向来屏音,林池鱼在归远兽身前停那般久,林沧泱险些要冲过去问她们到底寒暄何事,缘何有那般多话要讲,便见锁灵囊张开,数不清的魂灵自锁灵囊中上浮于归远界之上,像浮光,像星火。
归远一一览过,点兵点将地判了他们的往生。
有人魂灵俱全,即刻送往往生泽。
有人恶鬼伤命意外早落之伤也抵不过它生前所犯罪孽,三魂七魄被归远鸡嘴啄开,狮尾打散,散作散灵入了不归河,化作一条条透明的鱼,等待着灵魂聚集,投往生报因果。
林池鱼始终淡淡瞧着。
林沧泱似等不及,走近靠近林池鱼,轻点一个即将入不归河的魂魄,朝林池鱼笑问:“非鱼你说,此河名为不归,世人却为它另起了一个夜哭的俗名,缘何此名更得世人心意?魂灵入河即化为鱼,鱼的声音,谁能听见,鱼的眼泪,谁能瞧见?作恶的是三魂七魄化形而为之人,缘何一魂作恶累牵七魄,因此皆挂恶名,积累因果,鱼之宿命,由此界定?”
“神灵能听见它们的声音,夜哭河能感知它们的眼泪,一体由分魂组成,既然作恶,自要共同承担因果,命运不由己,这是惩罚。”林池鱼答。
他笑得更厉害了:“非鱼姑娘,可是这世上神灵早亡,无人谛听。夜哭河聚魂魄众多,满河嘈杂,哪一尾鱼的动静它又如何分辨得清。缘何善魄本善,却要为为恶之魂付出代价。白玉京的仙人自顾不暇,要靠一位被世人称道魔女之人救这世道,你说这世道公平与否?”
故渊:“……”
林池鱼:“……”
她斜看了一眼归远,他神色如常,司空见惯,半分未向林沧泱抛掷目光,认真盯着自己放出的魂灵,对其挨个判因果,勤勤恳恳地工作。
她轻呼了一口气。
还好归远并不觉得被冒犯。
原来她方才真的没有错认,他确实在阴阳怪气自己和白玉京。
她应声,“你非那条鱼,如何知晓她心中所想?万一她并不在乎并无神明应她心愿,夜哭河是否予她关怀,她一身清白立在浊黑之间,共担骂名呢?”
“这世上最难的便是葆那一颗踏上来时路的心。历经万难,任污浊沾身,辱言刺耳,她守住了她那一颗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赤子之心,这对她来说已是足够。”
“是吗?”不知想到什么,林沧泱有些痛苦地出神。
林池鱼连忙笑道:“这只是我的拙见,我瞎说的。我修为这么低,怎好意思评判大家。”
故渊认真地听着。
林沧泱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补道:“非也。非鱼姑娘一番言语让我灵通顿悟,多日阻塞的道法有了长进,我应该谢你才是。”
故渊淡看他一眼,轻嗤一声,“假话。”
林池鱼收声,面上神色不改,“能帮到沧泱君是我之荣幸。”
一来二去的闲聊之中,归远处理好这一百三十九只魂灵,此时天已大黑,不归河泛起晶莹的水光,荧光透明的鱼在河中游动,清澈地看到它们的行动轨迹。
林池鱼对归远谢过,眼睛扫过林沧泱腰间锁灵囊,朝他道别。
故渊以为终于能离开这不顺眼的,面色好上不少,谁知他及时唤停林池鱼,清冷道君融化面上寒冰,只对一人温柔,眉眼揉进水里,“非鱼姑娘,天色不早,夜哭河夜间最不安全,不如我送你渡河,正好,我们玄山正好有棘手一事,想请姑娘帮忙。”
玄山有什么事如今的她能帮上的?
林池鱼暗自咂舌,依是道,“何事?如何是我这一介洞明境的修士能帮得上忙的?”
“听闻姑娘不日前收那一恶鬼与扶衡座主有关,今这一事,同扶衡座主关联甚近,百年未解渊,或许姑娘见一见,会有些苗头。”林沧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