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给夷则师嫂泡酒,记得分我尝尝。”
“嗳嗳,师兄你说冰镇的蛇肉还能吃吗?”
他忙得热火朝天土味十足,同高崖的惊鸿一瞥产生了强烈的割裂感。
白无忧在内心评价:个头长了,但似乎,脑子并没有变聪明。
假装重伤的计划夭折,清除掉残余邪气后,她突然想到了一个全身而退的新点子:清霜堂与上清道宗对峙数代,倘若她与未来道宗宗主有了密切接触,离开自然是理所当然。
反正江望是个傻子,肯定不会察觉到什么。
半月后,白大小姐故技重施,封印下功力,又借助丹药造成灵力紊乱、筋脉逆流的假象,坦坦荡荡坐在了紫阳谷。才等了不到半日,就见到了故人:“江少宗主。”
江望也不见外,热络唤:“姑娘。”
白无忧简要表明处境,江望立刻背对她蹲了下来:“姑娘伤得重的话,我先背你去附近茅屋住着。那地方僻静,主人近日也在闭关,不会有人打扰。”
墨蓝长发歪去一边,露出青年脊背流畅的线条。这种需要谨慎的事,他却做得自由又随性,白无忧莫名想起那个拱手尊位的江清浅宗主。
上清道宗的风气,确实和清霜堂不太一样。
那日,拒人千里的白大小姐到底还是让他背了。
紫阳谷占地广阔,明明可以使用瞬移阵,江望却非要一步步走过去。足靴踏过青草地,沙沙声配合着呼吸平稳起伏的节奏,一切都是清霜堂不会有的鲜活。
此情此景,白无忧莫名生出一丝期许:“江少宗主还记得我是谁吗?”
若是换了旁的“姑娘”,他也会这般对待吗?
江望颔首:“记得啊,你是同我平分灵山的白无忧。”
清霜堂拿了全部灵脉,到他这儿却成了“平分”。
他记得她,白无忧舒心不少:“那之后我们还见过一次,你可能想起来?”
这有些强人所难,她那时用了障眼法,他应当不识得的。
江望却只弯了弯唇:“是吗?那我们可真有缘分。”
二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江望完全不着急寻医治病,白无忧也仿佛忘了自己还在伪装重伤,只不自主把男人的脖颈越环越紧。
身为长房长女,她被迫支撑起一整个徒有其表的庞大家族,从没这样依靠过谁。
感念时,江望礼貌问:“白姑娘,我可以叫你‘无忧’吗?”
白无忧不吱声,半晌道:“……随你。”
二字落得清清淡淡,滤过山间的灵气烟云,愈发显得清冷冷的。
江望反倒像喝了花蜜一样,浑然不顾背着一个“伤患”,足底生风,凌空飞踏过林梢,一声声唤:“无忧。无忧。无忧。”
一颗纯粹透明的心藏不住任何秘密,此刻,他的开心是真的,心动也是真的。
白无忧也同样开心并心动着。
*
这次,白大小姐在紫阳谷“养伤”了一整年。
春日摘下落满衣摆的山花佐酒,夏日共看星斗河汉直到东方既白,趁秋霜赏枫,踏冬雪寻梅。
大寒之日,江望邀请白无忧登上道宗极北的高崖,去看五城十洲最凛冽的雪景。明确了心意,白无忧要的就是他们被人看见,将这段情缘传遍上清道宗和清霜堂,故欣然同往。
风雪吹卷起裙摆,随着灵力自江望掌心渡来,白无忧便再感受不到一丝寒凉。她接下一枚六棱雪花,道:“我打算把清霜堂交给一羽。”
本意是在试探他的回应,江望却道了一句:“你妹妹人真好啊。”
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羡慕:“我娘就不同意把宗主的位置给我哥。”
白无忧无奈又好笑,忍不住揶揄:“让你继承道宗,确实前途堪忧。”
江望点头赞成,低眸问:“所以无忧,你留下来帮我好不好?”
崖上风雪渐渐停了,流云勾勒出一线白色曲折,往远则渐次淡去,蜿蜒如海浪纹。
他也不是真傻,明明都听得懂。
但不是他去收留她,而是她来帮助他。
看着墨蓝双眸里自己背对层云的倒影,素来冷静的人也不禁涌起一股冲动。
自记事起,白无忧从未为自己求过什么,平生第一次有了想望。
对上这个比雪云还要美好、还要干净的人,她想独占,想假戏真做,想长长久久留在这里。
“好。”
*
婚期定了贞和八十八年的腊月廿一。
清霜堂大小姐出嫁,连银麟坐骑也披了一身红绸。新郎官亲力亲为神兽替打理好鬃毛时,新娘子也恰好梳妆完毕。
白无忧驾轻就熟搂过江望的脖颈,被他背着踏上鸾鹤,听他道:“无忧,我偷偷在婚床下头给你准备了烤鸡,用火符温着了,如果饿了可以吃一点。”
仙族本就不需进食,除非嘴馋。
白无忧忍俊不禁:“在紫阳谷偷偷烤鸡没尽兴?花烛夜也要接着烤?”
这话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以白无忧的身份相处这些时日,她是不会知道江望偷偷在紫阳谷烤鸡的。
白无忧突然紧张:江望会不会因此怨怪她的隐瞒?
江望笑出声来,待把她安顿入花轿,才轻轻附耳道:“无忧,我是故意的。”
“那时候,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可你不说,我只能装不认识了。”他说着说着就含了委屈,“你走之后,我在整个紫阳谷布了感应阵,这样你再来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了。”
哪有什么机缘巧合,分明都是蓄谋已久。
白无忧哭笑不得,带着安抚意味抚上他的头:“不告而别是我的错。”
江望也投桃报李抚了抚她:“没关系,你走了还会惦记我,会愿意跟我去道宗。”
他的心像澄澈的秋空,空明又直透。白无忧有些赧然,推开那只手:“我是担心你做不好宗主。”
江望也不挑破,放下红帘前,逗趣眨眨眼:“我做好了,岂不是就娶不到你了?”
一点小心机,明明白白说来,像是月映于水,生出千顷光明。
花轿内,白无忧认命扶额。
她这片无根的行云,终究是搁浅在了他的海中。
*
梦醒之时,白无忧感受到一阵轻柔抚摸。
——是江望吗?
睁眼看见一双熟悉却稚嫩的眼,像落入一场能够暂寄浮生的梦中之梦,支撑着她继续独活下去。
——是他们的孩子,江雪鸿。
小少年也不知醒了多久,蘸着指尖水泽,道:“娘亲,哭了。”
白无忧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泪水竟已将枕衾湿了个遍。
她怀胎六甲那年,江望的兄长江冀堕魔,引来无数邪祟侵扰道宗。明明江清浅尊者已留了沐枫等弟子替江望挡着,谁会想到,那个傻子居然狠心到以身祭剑,殉于昆吾剑冢,留下她和这个孩子独守宗门。
白无忧抱过江雪鸿:“鸿儿想爹爹吗?”
断情丝的小少年蜷在母亲怀中,懵懂问:“‘想’是什么感觉?”
白无忧不答,把他抱得更紧。
旁人都说,江雪鸿执拗又冷漠的性情最是像她。白无忧却知晓,这孩子那颗深藏起来的无暇真心,分明同江望一模一样。
想,就是望啊。
泪水渐次打湿脖颈衣衫,江雪鸿听着母亲的心跳,小手盘弄着她的白发,不太确定说出自己的理解:“娘亲去剑冢雪崖,是在想爹爹。”
对于“想”之一字,那日的他似懂非懂。
直到陆轻衣消散于天地之间,江雪鸿重新登上父母常去的雪崖。
满目猩红,只心头难以忽略的钝痛还让他保持着一线清明。
那一年的江雪鸿终于能够笃定:“我想你了,陆轻衣。”
-《想望》·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