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避一个尴尬问题的最好办法就是去解决另一个尴尬问题,李知难起身去客厅,拨通了宋乐的电话。
“说吧。”她轻声道。
宋乐答道:“皮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等寒假结束,就把足球停了吧。”
“为什么?”
“我爸妈觉得这不是条好路子。”
李知难无语道:“你不是去谈你自己的事情了,怎么扯到了皮皮身上?”
宋乐道:“他们一直这样想,你是知道的,以前我还能压一压,这次,我也压不住了。”
李知难心里清楚,这次他不仅是压不住,甚至是在火上浇了把油。
“那你怎么想?”李知难问道。
“我觉得他们是对的。首先这一阵皮皮的成绩很好,他是聪明的孩子,学习这条路对他来说并不困难。我父母和你也有天然的背景优势,在这方面,我们都可以帮到皮皮。”宋乐道,“你也明白,在中国踢足球没前途,就算踢到最好的位置,也不是什么好职业。”
“说不定皮皮能改变这些呢?”她没底气地回。
“皮皮一个人能改变中国足球的未来?你别开玩笑了,咱们都现实一点吧。”宋乐道,“我和你的想法一直是统一的,咱们都不想逼孩子,但是咱们也不能让一个六岁的孩子去负未来人生的责任,这是我们做父母的责任,你觉得呢?”
“我理解,但是皮皮喜欢的事情,我也不想武断地结束。”李知难为难道。
宋乐在那边沉默良久,最后道:“明白,我再去劝劝他们。”
“好,谢谢你。”李知难小声答。
“谢我干什么?”他那边传来轻笑,仿佛在无奈摇头,“是我谢谢你。”
“那,不客气。”李知难应道。
也许是午夜时分,人总爱乱生感慨,宋乐忍不住问道:“知难,你当初到底为什么嫁给我啊?”
李知难回道:“我说了,因为你是一个好人。现在看来,我也没说错。”
他长叹了一口气,轻声问道:“那要是再来一次……”
李知难清了清嗓子,假装没听到一般:“没别的事我就先挂了。”
李知难挂掉电话,不由认真思索方才的对话。为人父母,理应为子女计深远。可她有时候觉得自己都像是在装大人的孩子,端起大人的样子,模仿大人的语气,做一些自己也不确定的事情。工作生活上,这些事情做多了,熟门熟路了,也就不再别扭,可唯独面对皮皮的人生,她再次有了这种无力感。她也不知道深浅远近,她也不清楚人生法则,她甚至不确定自己的人生走得究竟怎样,却要开始对另一个生命负责。
偏偏哪怕自己的人生走得一塌糊涂,她也想在荆棘里为皮皮找一条最好的路,可又不确定自己找到的路究竟是好是坏。
心烦意乱下,她胡乱洗了个澡,准备去睡觉。
门铃此时突然响起来。李知难低头看了看表,凌晨一点,宋乐执着到这种地步吗?
她打开门,看到的却是戴着口罩满头大汗的李北辰。
“你怎么来了?”她满是不解。
李北辰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声音哑哑地回道:“我没睡觉,不对,我是在睡觉,但是因为我生病了。”
李知难看他的模样,想上前测他的体温,谁料他再次向后退了一步。
他轻轻咳着,道:“别传染给你,还有皮皮呢。”
李知难的手空在原地,缓缓地放了下来。
李北辰的眼睛看起来像是犯了错误的孩子,他的声音急切,因此又带出了一阵咳:“我生病了,文诗来找我谈工作的事情,我和她什么事也没有。”
李知难低声道:“这和我没关系,你不用专门来解释……”
话音未落便被他打断道:“和我有关系,我必须解释。也……和你有关系。”
李知难愣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回应。
“我是因为圣诞节那天,把外套借给你,所以生病的。”李北辰突然道,“你算是……呃……罪魁祸首。”
“啊?”李知难不知他这话锋突转的胡搅蛮缠从何而来。
“新年快乐。”他再次莫名其妙地开口道。
“你怎么过来的?”她看着他当下的样子,有些担心他是不是脑子烧坏了,“开车?”
他摇了摇头:“我吃药了,没敢开。”
“地铁停运了,你打车来的?”
他继续摇头:“打不到,我着急,就骑自行车来了。”
李知难算着两地的距离,看着外面的天气,想都没想就拉住他的外套,将他拉进了屋内。
“胡闹么这不是。”她嘴里小声责怪道。
李北辰被她拉着,最终烂泥一样地瘫在沙发上,本来的感冒加上这一通折腾,真卸了力气后,坐都坐不直。
李知难上前去摸他的额头,脸上冰凉,额头却热得烫手。
“你也有意思,生病了不在家里养病,大冷天骑自行车来我这,是想来讹我还是怎么着?”她帮他贴上了降温贴,准备好退烧药,嘴上也不忘碎碎念叨。
“这件事更重要。”李北辰执着道。
李知难没好气地回道:“讹我重要是吧?那天你自己把衣服给我的,我以为你年轻小伙子火力壮,这么看来你也就那么回事。”
李北辰温柔地笑,任由她扶住他的头,粗手粗脚地灌药。
李知难将另一个屋子简单收拾下,道:“你今天睡次卧吧,我看你也走不了了。”
李北辰痴呆呆地看着她笑。直到他躺在了她家的床上,也仍然不觉得真切。
“知难。”他小声叫他的名字。
李知难被着两个字叫得心里酸软。
“你不生我气了,对吧?”他再次确认道。
“我什么时候也没生过你的气。”李知难嘴硬地说。
“那就好。”他自己说自己的,“你不生我气了就好。”
次日,李北辰是被人压醒的。皮皮兴奋地压在他身上,叫道:“爸爸?”
李北辰睁开眼,皮皮也满是诧异:“北辰老师?”
“你刚才叫我什么?”李北辰嗓子哑着追问。
皮皮不好意思地解释道:“我以为你是我爸爸呢,平时我爸爸睡这间屋子的。”
李北辰看着眼前的男孩,突然道:“皮皮,你要不要当我干儿子?”
皮皮听到这提议,小眼珠滴溜溜转:“那有什么好处吗?”
“你想要什么?”
皮皮凑到他耳边低语。
“成。”李北辰果断同意。
“干爸!”皮皮像是个小汉奸一样,说改口就立刻改。
李北辰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又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突然有些心虚道:“算了,还是叫老师吧。”
皮皮瞪大了眼睛不理解他的出尔反尔。
李北辰无奈地笑了笑,道:“怕妈妈生气。”
皮皮这才懂事的点了点头。
厨房里的李知难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喊道:“你们俩洗漱准备吃早餐,还有皮皮,离李老师远一点,他生病呢,别传染你。”
李北辰老实地戴上口罩,他本也不吃早餐,在一旁坐着像是个陪侍的,只能没话找话道:“今天本来皮皮应该找我上课,但是我可能要请假了。”
李知难吃了口面包,道:“那课时费我可是不会付的。”
李北辰笑着点头。
“一会儿我们送你回去?”李知难问。
皮皮在一旁遗憾道:“啊?这就走了?昨天的蛋糕还没吃呢。”
“一会儿我再补你一个。”李北辰道。
“一会儿?”李知难抓着他的字眼,“你很闲吗?你病好了吗?”
李北辰道:“我本来也有个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
李知难不解看他。
“你还记得我说过我的那个做体培的朋友吗?”李北辰道,“曲老师自己创业,我觉得可能会有很多问题,我可以帮你介绍一下。如果你想的话。”
李知难:“你怎么知道的?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
“可能,你比你想的更容易猜透。”李北辰答。
“嘁。”李知难不服气地撇嘴。
早饭后,李北辰约好了时间,三个人开车来到了体培学校的训练场。李知难本想推脱几日,等他好差不多了再去,可李北辰坚持自己没事,而且那个朋友的时间也不好约,赶上他回北京过元旦,不想错失机会。
体培学校建在市中心,位置绝佳,设备齐全,皮皮刚到就撒欢儿似地在球场上跑了起来,恰逢有班级集训,他一点也不见外地加入进去。这些学生比他课外班的专业许多,个头也比他大一些,几个性格活泼地故意逗他,用球将他绕得七拐八弯,可皮皮像是个不服输的铜豌豆,摔了就起来,丢了就再抢,无论如何不肯认输。
“你儿子是个好苗子。”体培中心的王总看着外面的场景,对李知难道,
李知难认真地看着他给的资料,消化着他刚才的讯息,回道:“谢谢您,今天受教很多。”
“体培机构不好开,你朋友需要多想一想。但是你儿子,我倒是觉得可以培养培养。”王总惜才,见到好苗子忍不住动心。
李知难点头,道:“是,但是我们也没打算把踢足球当成正业,毕竟还是学习重要。”
王总见状也明白大半,简单告别后便因会议匆匆离开。李知难和李北辰在走廊上看着皮皮踢球,也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她看着外面寒冷天气里,那个跑得欢快的男孩,始终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如何选择。
李北辰在一旁问道:“在纠结什么?”
“你又知道了?”
“你的表情会说话。”
“那你看我现在的表情在说什么?”
“在说,李北辰离我远一点。”
“有道理。”她轻笑。
“所以,到底在纠结什么?”
“皮皮。”
“踢足球的事?”
李知难点头道:“我觉得我也挺虚伪的,对外教育要追求梦想,真到了自己孩子身上,还是这套为你好的古董理论。”
“医者不医亲,这都是无可避免的。”李北辰应道。
李知难眼神离不开皮皮,语气满是无奈:“我不想葬送他的梦想,可我确实从心底里不认可他的梦想,因为他的梦想和现实错节太多了。”
李北辰反问道:“那什么是梦想?梦想本就是和现实毫不相干的。梦想就是在没有任何土壤和养分的情况,也能纯粹靠着热爱发光的东西。如果考虑现实,那还叫什么梦想?”
“你会支持皮皮踢球吗?”李知难反问。
“会。”他语气坚定。
“哪怕浪费了宝贵的时间,耽误了他的大好前程?”
李北辰看向她,温声道:“对于快乐的人,什么样的前程都是大好前程,不快乐的人,又何谈好不好?”
“我真是怕耽误了他……”李知难呢喃道。
李北辰声音清朗:“李老师,选择这件事,就是没有定数的。无论选择了哪条,都可能会好奇另一条路是不是更好走一些,于是不管选哪条,都会边走边质疑,边疑惑边后悔。可我觉得,人生的路,哪条都是好路,只要能享受过程,不谈假如,不问结果,坚定地走,快乐地走,时光是不会被辜负的。”
“李北辰,你真的觉得,自己没有辜负过时光吗?”李知难轻声问。
“你觉得呢?”他的眼神再次变得让她想逃避。
李知难低头小声道:“我当然觉得你浪费了……”
你浪费了大好光阴,尤其是在我身上。
“我选了就不会后悔。不会好奇,不会质疑,也不会因为挫折就想放弃。我享受每一个时刻,因为这些时刻之于我,都是不可复制的快乐。”
“那痛苦的时刻呢?”她反问。
他轻声笑道:“你忘了我是做什么的?伟大的艺术家都是被痛苦灌溉的,我的痛苦也自有其价值。”
“所以你才自找苦吃?”
“有没有可能,我是别无他法?”他仍旧那样看着她,眼睛明亮似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