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的不错,适当可以下床走走。”
下午医生查了房,樱华让阿奇扶着自己去病房外,给茉奈打了个电话,告诉她“拍摄”一切平安。
每天躺在病床上,醒了睡睡了醒的日子虽然养足了精神,但并不好过,桥默每天变着花样安排佣人为她送来丰盛的一日三餐。
晚餐是一大盒摆盘精美的寿司以及鳗鱼饭,海胆黄、鲍鱼、牡丹虾、扇贝、鲑鱼籽、鳕鱼鱼白、金枪鱼、三文鱼切成片放在雪白香糯的饭团上。
都是好食材。
“阿奇,又要辛苦你了。”樱华笑脸盈盈,眨着难以为情的大眼睛,把寿司推向他:“我现在不能吃海鲜。”
又是如此。三日以来,只要送饭的佣人走后,她都会找个合适的理由把一大半的食物送给阿奇吃。
他居然有点忐忑不安:“我胖了...”
“这个年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不胖。”她打开那盒鳗鱼饭,用筷子把表面的调味酱搅拌进米饭里。
“可是...”
“没什么可是。”她说着,夹了一个寿司蘸了酱油,想要塞进阿奇帽衫下的嘴里:“啊....”
“我...自己来。”他小心地接了过来。
樱华拜托他说:“出事前我本是要去看电影的,吃完我们去影院。”
阿奇望向墙上的时钟,现在已是晚上九点钟了,又看看樱华说:“住院部规定九点以后不许出去。”
她并不在意,暗暗调皮地说:“规矩是人定的,我的存在就是为了打破规矩,我们从后门溜出去。”
“你脚有伤,走不了远路。”
樱华摆摆手告诉他:“不用担心,我有办法。”
他觉得难以奉命:“桥先生会责怪。”
樱华并不在乎:“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再也不会有第三个人知晓。”
医院后院的铁栅栏门是关闭的,但高度矮小,大门的顶端也是平的,一个成年人费点力气就可以翻越过去。
他们都是高个子。
“你看,门才到我的肩膀。”
樱华一边拄着木头拐杖一边招呼阿奇过来,她借着拐杖的力使身体上移,踮起一只脚尖,单手扶住铁门的顶端,想要先将没有受伤的腿跨过栅栏。
但对于足部受伤的人来讲,这个动作十分艰难。
正当她感到少许的一筹莫展时,阿奇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部,将她抱起,樱华还没缓过神来,已经坐在了门的顶部。
冒险一般的刺激与快乐涌上心头,怕惊动了院中的门卫,樱华捂住嘴巴小声问:“你可以上来吗?”
“嗯。”阿奇拿起她的拐杖,上前扶住栏杆,一个简单的飞跃,轻松地跨过了大门,整个过程没出一丝碰撞声。
他又将樱华抱了下来。
落地的那一刻,樱华感到无与伦比的喜悦,深深叹了一口气以缓解内心对逃跑的不安感:“久在樊笼里,终于自由了。”
一时间,她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美好起来。
樱华想要奔跑,她爽朗地笑着,单脚向前跳了几步,只是一个没站稳,差点跌倒,被站在一旁的阿奇护住。
她问:“你身手轻盈,从很小就锻炼了?”
“我个子大,不擅长运动。”
“明白。应了那句话,无他,但手熟尔。”
没有人生来就是杀手。她想,阿奇为了在乱世中苟活下去,如同鬼魅一般的面貌只能使他心无旁骛,一心一意成为一名优秀的杀人机器。
旁人总会因面对外界的种种诱惑,而淡化竞争与取胜的意识,而他自小便失去了一般人面对世俗所产生的的那种快乐,永远处于暗处的他究竟是幸还是不幸呢。
樱华说出了心中的困惑:“我从未见过你那样的武器,也是自小学习的?”
他淡淡回答说:“是我特殊定制的流星锤,八岁就带在身上了。”
“那你一定很艰辛吧。”
她看向他,仿佛岁月漫长。
金属软兵器不好控制,使用者很容易操作不当,一旦打在自己身上,恐怕连骨头都会震裂。
“艰辛?”他沉思片刻,不知该如何说起:“桥先生会觉得很棒。”
“那只是他的风光。”
他的身躯莫名其妙的拘谨起来:“我是畸形人,不会像常人那般疼痛。”
樱华忽然间感到忧愁:“你又不知常人的疼痛,正是如此,受了伤才不懂医治。”
他声音更加低沉:“我来到这世上,大概就是如此目的吧。”
阿奇一瘸一拐的走到了路上,招着手想要叫来一辆黄包车,只是来来往往的车夫无人理会他,更有甚者绕开跑远了。
樱华觉得他只是不想再搭话,因为他明知道自己拦不下车子,却像个小丑似的没有头绪地不断地尝试。
他的背影孤独而悲伤,因为他的与众不同,就连最基本的权利都消失殆尽。
于是她也松开一只拐杖,向着空气招了招手,随即有一辆黄包车停了下来。
樱华没有立即上车,而是冲着阿奇喊道:“阿奇,过来。”
车夫回头看看阿奇,紧接着是一脸见鬼的茫然,无奈对她说:“小姐,我这车拉不了两个人。”
“我走着。”阿奇也并不打算上车。
车夫点头表示同意:“对的嘛。”
“可你这是双人座的人力车。路又不远,你既然不拉,我加钱好了吧。”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握在手里:“拉不拉?”
“拉!拉!”车夫得意地汗巾搭在肩上,顿时浑身充满了力气。
樱华先迈了一步上了车,还没坐稳,又继续喊他:“阿奇,上车。”
“我...”他耸着肩。
樱华伸出她的手:“上来。”
阿奇并没有牵起她的手,他忧虑地坐到她旁边,虽然是并排坐着,但人是唯唯诺诺地缩在角落里,四肢无论如何安放,都觉得不舒服。
在金钱的趋势下,车夫跑的很快。
樱华想自己永远不会明白阿奇的心态,她没有太多的恐惧,没有被人彻底的抛弃过,也未曾真正在阴沟里生活过。
全上海大概有四十多家影院,他们最终来到了一家名为“GRAND”的影院,中文叫做金声,以播放英美影片为主。
内部装潢也名副其实的现代奢华。有的影厅座椅配备了耳机,可以将英文对白翻译成中文,有的影厅甚至配备了空调。
只有中国富人才买的起电影票,来租界看没有字幕的英语片,因为中国影星表演过于生硬,即使听不懂,他们也要凑热闹看洋人的表演。
这就是樱华决定要多看外国电影的原因之一。当她拄着拐杖看向时刻表时,才发觉他们来晚了,仅有一部古早的好莱坞默片在夜场播放。
这部《Broken blossoms》上映已有19年。
“The yellow man and the gril...”她念着片名的副标题眉毛略发紧蹙,这就是秦云裳所说的由白人演员眯着眼佝偻身体饰演中国人的电影之一。
yellow这个英文词语似乎充满着歧义,带着刻板的偏见,而她却对演员的表演充满了好奇。
纠结之中,阿奇也走过来,见她跛着脚一直站着没动,担心地问她说:“选好了吗?”
“嗯。”樱华应声,走出这么远,她不愿原路返回医院。
她问阿奇:“你看过电影吗?”
他不认识画上的英文,用懵懵懂懂的语气同她说:“没有过。电影,好看吗?”
她笑:“当然,我去买票。”
这场电影似乎被他们包了场,硕大的影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坐在观影最佳的中间座位,面对着巨大的屏幕。
樱华还在前台买了一桶爆米花,摆在了他们中间。
阿奇侧头看她,不觉感到好奇:“原来影院可以吃东西。”
“是啊。我喜欢氛围感。”
第一次看电影的阿奇对周边的一切充满了新奇,她双手合十笑着说道:“这是部配了音乐的英文默片,可惜我英文也不大好,不过我会努力充当你的翻译。你听过洋文吗?”
“有。”他回忆着:“No papa,no mama,no whiskey soda.”
这是街边贫穷可怜的乞丐向外国人讨要钱币时学说的,阿奇也不知道具体的意思,只是大家都会这样讨钱。
樱华惊讶:“你讨要过钱?”
他觉得此事引以为常:“小时候在地下黑市。有钱人和白人喜欢看我打嘿拳和脱衣服。”
“为什么要脱衣服?”
他补充说:“那时我不知羞,脱光能挣钱。”
樱华难以相信,人居然可以肆意到不顾他人尊严,好似动物园与马戏团,人也如商品一样展出。
在谈话中,影厅里的灯光突然灭了,阿奇吓了一颤,他抓紧了座椅上的扶手,屏幕上开始有画面闪现。
故事讲述了清朝末年,信奉佛教的中国富商青年为了劝解英国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带着梦想远赴伦敦,想要在异国传授佛经的故事。
屏幕上的中国青年虽然个子不高,驼背含胸,但高眉深目,眼睛永远也睁不开。
阿奇说:“他不像东亚人。”
“嗯,美国人。”
这电影像是洋人对神秘东方的奇妙幻想,樱华抓起一把爆米花吃了。
青年到达伦敦后开了一家商店,荒废了梦想,染上了赌博与大烟,终日浑浑噩噩的生活,直到邂逅了一位长期被酒鬼父亲家暴的白人女孩。
命运不尽相同的的两个人相互依偎,中国青年在家中收留了不堪忍受折磨的女孩,女孩学会了对他微笑,感受了前所未有的温暖。
樱华尽力翻译:“他梦见,与她闲聊的碎碎念,她像鸟儿一样的甜美,都是属于他的。整晚他都蹲着,握着她的手,把月光安放在她的头发上。”
中国青年想要亲吻女孩,但因种族不同,女孩表现出无与伦比的抗拒,他最终放弃,亲吻了她的衣袖。
“垂死之际,她对这世界留下不友善的微笑。”
剧终,女孩被父亲打死,临死时不忘抱着青年送给她的布娃娃,青年在杀死女孩父亲后也殉情自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