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人陷入崩溃的,往往就是一个小小的细节。
命运令人捉摸不透。
樱华沐了浴,擦干了长发,她才在镜中发觉时光匆匆,她的头发长了,等到电影杀青又该剪去一大截,裹上一层浴巾,擦干了身上的水珠。
她回到了房间,熄了灯,纵使有千万种怨言,她此刻也只想倒头不起。
中日之间的战争一直持续到十一月,日本人宣布胜利。
阐北在三个月内有超过一万士兵和平民失去了生命,最终中国军队撤出了阐北,这一地区几乎烧成了一片废墟,更多的难民在千惊万恐下涌入了租界内。
日本人想尽快打破近一个世纪以来由白人统治的上海租界,控制住绝对的优势,证明他们的军事实力已经可以与西方列强抗衡。
樱华的轿车行驶在公共租界里,她看到的却是战争的另一面,在人满为患的露天难民营中,人们在寒天里也是盖着草席,苟延馋喘的躺在地上,每天会有洋人的慈善机构为他们发放少许的粮食。
战争意味着活生生的人被残忍杀害,心难平静,她不禁落泪。
“鬼佬假惺惺,租界外还有二三十万难民挤不进来。”阿瑞愤愤不平。
这原本就是中国人的土地,谈何庇护。
樱华的片约不断,刚刚结束了了拍摄,又进入了新的剧组,这次她是女配角,女主角由顶级明星秦云裳出演。
这是一部时代长剧,描述了鸦片战争中英雄的故事。樱华的戏份不多,但角色极为出彩,他要扮演一位在烟管贩卖糖果的少女,据说人在吸食鸦片后会渴望甜食。
少女在大烟馆一边卖糖一边唱歌控诉鸦片的毒害,她也因此有了一展歌喉的机会。桥默希望她抓住这个机会,在中国电影界真正崭露头角。
事实上,这是一部带有浓重色彩的隐喻电影,她厌恶主线剧情,却必须作为“桥瑷”出演。
定妆日,樱华坐在化妆间里,想与初次见面的秦云裳打了个招呼,令人意外的是对方竟是手拿报纸,哭泣着进来的。
原因是她被迫为日军献花,日方违背约定大肆报道,她被视同汉奸遭到猛烈攻击。
在秦云裳的化妆桌上,堆满了很多中国人寄来的信件,樱华猜测那是无数封骂她叛徒的威胁信件。
“你还好吗?”樱华小声问她,取出一块手帕给她擦泪。
秦云裳哭的梨花带雨,她不过二十几岁,相貌端庄淡雅,海藻般浓密的长发披在胸前,眼睛如黑夜一般,皮肤很白,泪水挂在睫毛上,嘴角微微地颤动,是传统的中式美人。
樱华确实自愧不如。
“我没事。”她擦擦泪水,面对镜子强行勾起嘴角,露出完美的微笑,樱华觉得这个笑容过于公式化,她是一个好演员,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
“你呢,还是新人,有没有准备好?”这问话更像来自一个大姐姐。
“唉,算是吧...”樱华回应她。
樱华憋住了话,影迷若是知道自己出演过满映的电影,知道了自己是日本人的秘密,恐怕会骂的更凶。
秦云裳想找点话题聊聊:“他们说你唱歌很好听。”
“一般般。”她摆摆手羞愧难当地否认。
电影中的英国人由中国人画浓妆戴着假发假鼻子出演,樱华觉得这很稀奇,秦云裳却告诉她这是正常之事,英国电影里的华人也由白人出演,刻板印象,两边都看不惯。
到了一月初,樱华的十八岁成人礼在汇中饭店如期举行。
还未进入饭店,就看到入口的长梯处铺着一条大大的红毯,这是桥默特意吩咐下人铺的,他仍然邀请了帮派以及上海演艺界的人士为樱华庆祝。
人们穿过红毯才能来到宴会的大厅,一盏巨大的羽毛水晶灯挂在最上方,灯光闪烁中照亮了整个生日现场,一片欢快热闹的气氛。
当日大厅里摆了七十多桌席,正中央有一个四层的大蛋糕,樱华从休息室出去,往外看了一眼,厅里人潮涌动,她不觉心中欢喜,只觉得他们吵闹。
“桥先生很喜欢吃席,我见他两次,两次都是吃席。”茉奈从盘子里取了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
母亲则是乐呵呵的换上一身旗袍,她已经许久不穿和服了,身姿算不上曼妙,这件高价定制的旗袍恰到好处的遮掩住了O型腿。
樱华意识到,母亲和茉奈已经习惯这种生活。
她的礼服是一件白色的法式流苏长裙,必须穿上裙撑才能支棱起巨大的裙摆,头发盘起,又配上镶满钻石的银色皇冠,搭配起来毫不应景。
“好似婚礼一般。”茉奈插了一句。
“是啊。”樱华若无其事的在心里说了一句:不就是卖给了人家做金丝雀。
晚宴等到夜里十一点才开席,桥默要在12日的凌晨准时为她庆生,为的是图一个好彩头。
在一首生日歌的烘托之下,樱华牵着母亲的手走到中央,在众人的欢呼下,灯光的照射下,她整个人闪闪发光,成为了全场焦点。
场面梦幻,樱华全身不自在,强行笑着。
桥默在一旁笑的疯狂,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很享受此刻的愉悦。
他憧憬的那位清末少妇永远死在了贫穷与痛苦中,死在了漫天大雪之中,而他如今花了二百万为这个与她长相相似的女孩举办了奢侈豪华的成人礼。
他好像又抓住了曾经的单纯,像是乱乱纷纷红尘中的一粟,失去的东西如今以不同的方式偿还了回来。
“许个愿,许个愿。”当樱华走向生日蛋糕时,众人鼓掌起着哄。
樱华闭上眼睛,吹灭了插在蛋糕上的18根蜡烛,在一阵肺活量缺失的眩晕中,母女二人切开了蛋糕,这一时刻被不同位置的照相机拍摄下来。
镁粉点燃后完成曝光,樱华被阵阵飘来的烟雾呛得想要捂住鼻子,但终究还是配合着记者们露出笑容。
桥默上台说:“十八岁是女子最美好的年纪,我把成人礼作为礼物赠予她。”
疲惫的宾客终于可以放心吃饭,桥默停不下来,拿着酒杯挨个桌子敬酒,好似快乐的只有他一人。
“这就是桥先生包养的干女儿。”
“爱慕虚荣的女生。”
“服侍一个金主,总比到处出卖自己强。”
仍有一些低声的流言蜚语在樱华耳边回荡着,她只当没听见,混乱中却想独自一人讨个清静,从无人在席的桌子上拿起一瓶啤酒,倒满一整个玻璃杯,喝了一大口。
她现在可以肆无忌惮的喝酒了,只是味道如同马尿,好在口感清爽。她看向最热闹的那席上与权势宾客嘘寒问暖的母亲,借着酒劲不由得冷笑了一声。
从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樱华脱了那双上万的名牌高跟鞋,赤着足踩在地毯上,才觉得轻松舒服。
所谓的名媛,只是人前显贵,实则是费尽心机需要讨好男人审美的苦差事罢了。
她偏偏不属于这里,目光扫到饭点的后门的一瞬,拿着一瓶酒,想要逃出去透透气。
无人拦下她,行至门口,她还偷偷回头看了一眼,没人跟随才放下了心,只是眼睛没看向前方,不知踢到了什么东西。
樱华的脚惊得收了回来,低下头才看到那黑乎乎的一团,黑色斗篷下的人撕着一块玉米窝头往嘴里放。
这一踢,我头滚落到地上,他伸手去捡。
“是阿奇?”她诧异之中向对方打招呼:“厅里很多吃的,你可以去拿点。”
他蹲在那里:“我不进去。”
向来如此,他上不了台面。
“我替你拿点。”
他摇摇头:“你若是替我拿的,桥爷亦会不开心。”
樱华叹了一口长气,她已经记不清自从来到上海有几多无奈了。
她说:“陪我去前面江边逛逛吧。”
“我?”
“对,我一个人害怕。”她眼中有光,装作无辜弱小的样子。
凌晨夜幕下的黄浦江像是在沉睡一般,宁静又儒雅,与她上次游船时的心境不同,少了几个别有用心的人,就多了几分淡然。
即使疾风带来阵阵冷意,吹散了她的妆发,她也觉得是上天的恩赐。
面对上海这个东方魔都,樱华张开手臂感受着风的方向,不禁放声大喊:“爽!”
她的鼻子被吹的泛红,脸颊也是红的,可能是酒精的作用,就连眼圈也泛了红。
“生日快乐。”阿奇对她说。
她笑嘻嘻地望着他:“谢了,这是今天我听到的最诚挚的祝福。”
不远处的一排楼里经营着不少酒吧和夜总会里,钱包鼓鼓的士兵接连不断搂着白俄美女走出来,把她们领回家进行一些延伸服务。
岸边停留的英国人和美国人纷纷露出不悦的神情,他们咒骂这些贫穷的白人向亚洲男人卖了身,有损尊严,丢尽了白人的脸面。
喝多的外国士兵临街呕吐,而那些在街上乞讨的孩子,饿极了便会一拥而上,吃掉他们的呕吐物。
樱华看着她们,胃里一顿翻腾,心里一紧,又往嘴里灌了一口啤酒。
阿奇不觉得荒诞,他早已习惯这样的场景,但外滩也对他有特殊的意义,追溯到十九年前,他就被抛弃在这里的某个角落。
他对樱华说:“江边风冷,回去吧。”
樱华没理会他这句话,反而问他:“你呢,几时出生的?”
“年底,冬天...不知。”他也不清楚。
樱华前行了一步,将身子贴在岸边的绳索上,距离江面不足一尺,她对他说:“我们都选择不了出生,不然又怎么会来到世上。”
这话有点悲观。
阿奇想要护住她:“你喝多了,我们回去。”
“我...”她拍着自己的胸口大笑:“一个伪装成中国人的日本人,为了钱,认黑恶势力大佬做糖爹。”
阿奇说:“世事难预料。”
樱华的精神不停紧绷,忙着去忍受,此刻却想要宣泄出来:“庭言哥哥还在等我,我却为了钱给他骂跑了。”
回忆覆水难收。
“我连他此刻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阿奇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别人,因为没人在他面前表达过痛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樱华眼底的醉意明显,她像个孩子般地踉跄一下,差点越过栏杆,光着脚差点跌进江中。
她和莫庭言一样,不开心就喜欢投河....
阿奇情急之中只能凑上前去,谁知樱华竟摊开双手给予他了一个温暖的拥抱,吓得他一颤,向后退了一小步。
他有点被动,但樱华却抱的更紧。
她的手抱在他的腰间,头倚在他的肩膀,阿奇便站在原地不敢动了。
他慢慢将悬空的左手藏到袖子里,以免碰到她的身体。
深蓝色的夜空中,皎洁的月光如流水倾斜而下,照在他们身上。
她说:“今夜は月が綺麗ですね。(今晚的月色真美)”
阿奇听不懂,但也一语不发,久而久之,他才发觉樱华就这样靠在他的怀里,闭着眼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