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教堂回家的路上,总会路过德租界的起士林巴德咖啡馆,那是一家维也纳风格的西餐馆子。
小樱华不喜欢闻咖啡的味道,但是母亲却很喜欢喝这种苦味的饮料。
这个星期天的下午,母亲去百货商店为茉奈买了一件内衣,之后在起士林等着樱华一起回家。
这里的老板是个胖胖的德国人,赫尔起士林,餐厅以他的姓氏命名。他架子十足在餐厅里走来走去。
对于常客,他会走到餐桌前打个招呼。他对亚洲客人也很友好,店员都必须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这是他特殊的揽客之道。
母亲个子不高,即使在雪天也穿着一双白色高跟鞋,淑女模样,坐在最里面靠窗的位子吃着点心。
等到佣人牵着樱华走过来,她又点了一份水果沙拉和冰淇淋甜筒,她不想让正在长身体的孩子吃太多碳水。
樱华还在用怨念的眼神看着搂着她佣人姐姐,抱怨地对佣人姐姐说:“庭言哥哥是个好孩子。”
“庭言哥哥,是哪位?”母亲用刀叉细细品尝着甜点。
“是樱华喜欢的哥哥。”
母亲不可思议的笑着:“这么小就对男孩子情有独钟了?”
坐在餐厅棕榈树旁的三重奏音乐家演奏着华尔兹曲子。其中一个奥地利人施耐德擅长小提琴,他把琴架在肩膀上,一脸忧郁的拉着优美的曲子。
据说这种琴是价格昂贵的定制乐器,每一步都必须小心翼翼。
樱华对小提琴产生了好奇,眼睛都不眨的看着琴弦晃动。
母亲见她感兴趣便问:“樱华喜欢小提琴了,要学吗?”
“不,我答应了小哥哥要学钢琴的。”樱华坚定的回过头,不再去看小提琴了。
“真好,妈妈小时候也喜欢漂亮男生呢。”
母亲笑着拿起手绢,擦掉嘴角残留的蛋糕奶油。
在日租界居住的普通日本居民很少和中国人有太多接触,她希望樱华能结交些中国朋友,以免变为手握太阳旗高呼“天皇万岁”的狰狞儿童。
虽然身处九国租界,各国之间的争夺与纠纷愈演愈烈,每次阅兵仪式都让母亲感到惊恐不已,她见不到熊本的青山与温泉,但孩子们有资格在一个充满朝气的地方度过童年。
“和那孩子学琴恐怕太不好吧,我说不出来,他看起来怪怪的。”佣人非常担心。
但显然都是徒劳了。
******
才到了春天,樱华拜托佣人哥哥陪自己去维多利亚花园看看。
维多利亚花园位于英国租界,除了外国孩子和保姆,任何中国人都难以入内。樱华为了能够出门,不情愿的穿上了用来证明日本身份的一件旧和服。
花园门口是一条小路,上方有木质的棚架,上面爬满了紫藤。
园子里种着黄色的蔷薇树,新冒出来的小草绿油油的覆盖了大地。燕子从地面上掠过,盘旋在空中。
因为佣人哥哥是个中国男生,洋人巡警不出意料的将他拦在了大门外。
他叹了口气,踹起手对樱华来说:“里面到处都是安保,很安全,我在此处等你,你可以进去看看。”
花园中央建有一个小亭子,是中国式的建筑,有着红色的柱子和绿瓦的曲形顶子。
穿着长裙的欧美女人坐在绿色的长椅上聊天,这里也有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她们的头发都盘在脑后,用梳子固定在头顶。
樱华沿着花坛之间的小径漫步着,她不能迈大步,和服会撕裂,坚硬的木屐也十分硌脚,她觉得特别不自在。
这里今天非常热闹,一支英国军队乐队在草地上演奏,聚集了不少租界市民,听得如痴如醉,游人分分鼓掌,乐队指挥会转过身来向周围的人群表示感谢。
樱华猛然间停下脚步,她撞在了一个很柔软的东西上,整个头都扎了进去,又迅速被弹了出来。
她在原地瞬间惊呆了,抬头看向那个软绵绵的东西,才发觉那竟是一个肥胖女人的肚子!
女人也皱着眉头瞅着她,她穿着艳色长裙,身上有着浓烈的香水味道,那红色的长发与绿色的眼睛让樱华瑟瑟发抖。
和风的发饰压得樱华头顶重重的,她一脸懵懂的看着女人。
“Oh,little lovely!”女人兴奋地想要弯下腰吻樱华。
樱华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的唇逐渐靠近,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挡着脸颊跑开了。没跑两步,就听到一个很是熟悉的声音在呼唤她。
“樱华!”
“庭言哥哥!”樱华向他挥挥手,莫庭言迎上去几步,将樱华护了起来,胖胖的红发女人失望地冲着他们笑笑。
莫庭言摊了摊手说:“外国人都是这样,动不动就要亲别人。”
在花园的旁边,赫然耸立着一个青砖大楼,像是个阴森的大城堡,散发着令人畏惧的气息。
莫庭言告诉她这是“戈登堂”,苏格兰人设计。这个哥特式建筑用来管辖着整个英租界,里面是巡捕房和法庭,偶尔还会举行音乐会。
这座建筑举世无双,不远处一个大铁炮,是法国人送给英国人的,叫做“拿破仑炮”,乌鸦在周围哀嚎着,呱呱的叫个没完。
樱华到“拿破仑炮”的附近跑了一圈,她不懂为什么要将炮台展览在公园里。
“我才见你的时候,以为是中国人呢。”莫庭言看着穿着和服的樱华说道,但听到她名字的那一刻,也就明了了。
她的保姆姐姐没有绑小脚,中国佣人的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非常费劲,总是摇摇摆摆的。
戈登堂的两侧有两个八角形大塔楼,它们之间是哥特式的齿状墙垛,所有的拱门也都是哥特风格,因为中央的大门是关的,他们必须从塔楼的侧面顺着台阶上去。
这样就到了莫庭言练琴的塔楼顶层,这个房子连着音乐厅,音乐厅是公共娱乐场所,可这间琴房是私人用地。
“欢迎来到我的秘密基地。”
樱华站在窗前的石头台阶上,从塔楼拱形的窗户往下凝望,就可以看到整个维多利亚花园的景象,这是她第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
马路另一旁是利顺德饭店和天津俱乐部,花园里,苦力们还在驱赶着树上的乌鸦。
莫庭言见她站在危险地带,一直在侧面小心看护着她,等到她离开了台子,才想起把钢琴盖子打开。
“庭言哥哥,你很有钱吗?”
“为什么这么问?”
“塔楼顶层都被你承包了。”
“可能吧。”他抿嘴笑笑,不再阐述理由,一心只顾着钢琴的试音。
那是架价格不菲的钢琴,旁边还有竖琴和提琴,上面都积攒了一层灰尘,莫庭言却也只当是小玩具,并不十分在意。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那对深色的瞳孔显得深刻而深邃,认真起来的莫庭言散发着一种充满毅力的光芒。
樱华站在一边看着他,阳光下,他眉目生的确实比一般小孩要浓郁,发尾却是稍稍带着些棕金色的。
“樱华,过来。”他修长的手指触碰在琴键上,光从指间穿过,琴的声音也变得温和起来。
樱华坐到他身边去去,还没有正式学习,她只顾盯着莫庭言的眼睛看,近看才发现,他棕色的虹膜带着少许的深绿色,不明显的特质让幼小的樱华感到很奇怪。
*******
三月七日,在樱华看来和平常没有什么不同,日租界里和往常一样平静。
而在不远处的津京屏障大沽口,日本奉系军舰试图在大沽口北塘登陆,被国民军击退。为阻止奉军继续用军舰送兵,国民军不得已铺设雷封锁大沽口,并规定任何舰只不得开入。
然而这道防线最终被击破,国民军被迫于3月12日宣布开放大沽口岸。
当日下午,日本驱逐舰入大沽口,未按事先与国民军约定的信号和时间联络,并跟随有另一驱逐舰。国民军鸣枪示警令其停止,日本军舰却开炮轰击了大沽口。
茉奈一早就去上学了。母亲在家照看着樱华,她千分叮嘱樱华不要出门,尤其是不要到中国人多的地方。好像外面在进行一场恐怖的战争似的,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樱华被禁足在二楼的房间里,母亲怕她按耐不住想要出门的欲望,就在房间里放了很多玩具,但是樱华并没有碰过这些玩具。
对于六岁的她来说,一直平淡的生活在九国租界,她对日本这个国家的概念是模糊不清的,没有特殊的归属感。
她双手抱着膝盖,坐在阳台的台子上,愣愣地瞭望远处楼群里大批举着军国国旗的孩子们走过,他们的面部表情竟是如此自豪与焦躁,一丝不安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那模样才不是玩过家家的游戏,这些和她同龄的小男孩就像着了魔,嘴里在喊着什么口号。
樱华隐约从他们的口型上读懂了日语“共荣”两个字。
她能察觉到看护她的佣人近日来心情很差劲,所以请假回海边的家了,姐姐总是独自叹气,虽然佣人们不会把心里话全盘抛出,不过樱华置身其中地想到,是因为侵略者。
不知为何,樱华这时会想起了莫庭言,那双深棕绿色的眼睛仿佛浮现在面前,她心中默默回忆小哥哥教给她的钢琴指法。
她的手指轻轻触着窗户玻璃。她忽然想到,住在法租界的他,此时也会被禁足在深墙大院里吗,还是躲在戈登堂的秘密基地里?
一个熟悉的小身影在她的不远处快速划过,然后伫立在她的楼下,抬起脑袋望向这座破旧的木头房子。
樱华一眼认出了那是莫庭言,她喜出望外地隔着玻璃向他挥手,莫庭言没有瞧见,她又心急地使尽力气把窗户推开,露出脑袋用中文喊道:“我在这!”
路过的日本人见到楼上的小女孩竟用中文打招呼,也停下脚步,用歧视的目光打量起她。没有日本小孩愿意和本地人玩耍,如果有,那她一定是个不懂规矩的孩子。
樱华毫不在乎旁人的想法,她一个人开心的冲出了卧室,三步跑下楼梯,打开了大门。
那一刻,她满脸笑容,莫庭言却呆呆地看着她。
“好久不见,庭言哥哥。这里是我家,你看!”樱华和他打招呼。
她高指着门前挂着的印有“尼子”家族姓氏的表札说:“整个日租界,只有我家姓尼子!”
“我只是来….”莫庭言试图解释。
母亲美奈见大门开了,立刻从厅里小步跑到走廊,看到莫庭言站在门口,她礼貌的把他迎进门,想起中国人不适应光脚在地板上直接行走,有穿拖鞋的习惯,顺手取了家里唯一的拖鞋给他。
母亲在茶几上放了些和果子,白色的瓷壶里沏好了花茶。自己也跪下来和两个孩子交谈。
在母亲看来现在是非常时期,一个十岁左右的漂亮中国小孩,没有大人的陪伴,一个人跑到日租界来是件很奇怪的事。
“小庭在哪里上学呢?”母亲问他。
莫庭言听到“小庭”这个称呼,乖巧地眨了眨眼睛,他害羞地回答说:“在圣路易学堂。”
母亲略感惊奇的说:“那是一所很厉害的法国学校吧。”
母亲有幸和朋友去过法租界圣路易学堂,这所学校在当地特别出名,教学主楼是一座很宏伟的法式红砖楼,那所学校是天主教学校,用多语言教学。
莫庭言拿起一块草饼咬下去,之后重重的咳嗽了几下,母亲厨艺不佳,不知把草饼做的非常甜,小孩子总会觉得喉咙齁得难受,而放下食物。
但莫庭言没说什么,他吃下了整块草饼,才慢慢拿起茶杯喝水。
“妈妈,我今年要上学了,和小哥哥去一所学校可以吗。”樱华天真地看向美奈,那双眼睛里满是期盼。
母亲则变得异常尴尬,她不知如何开口,最终还是决定打消樱华的念头,无奈的用日语解释给樱华一个人听:“这…恐怕不可以吧。圣路易学堂只收洋人孩子的。”
“可庭言哥哥是中国人。”
莫庭言似乎听得懂日语,他的嘴角微动,睫毛向下耷拉着,半遮住了暗淡无光的眸子,他双手握紧了茶杯,缓慢地放在了茶几上。
“其实我…生母是葡萄牙人。”
他主动说道,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母亲听了随即露出了笑容:“小庭生得好看,阿姨觉得混血儿都很可爱啊。”
混血儿是最惨的,中国人不认他们,洋人也瞧不上他们。
Luis Bl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