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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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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离心头一震,这四处什么也没有,风沙将一切都侵蚀包裹,十八年后仅留下隐隐约约隆起的残垣,沈冽的身影,孤独又萧索,她想到他背上那些层层叠叠,繁复又狰狞的红疤,有些难过。

陶婉公主尚有庙宇供奉,关内侯英名千古流传,沈家人的府邸却隐在将军府中,埋葬在这一片风沙之下,连坟茔也没有。

沈冽的声音传来,在这空旷的大漠上,似是风再用力一点,就会将这声音撞散了,“凉州是我自小生养大的地方,那时的关内侯还名不经传,我父亲就已是天下赫赫有名的大将军了。”

他走下丘坡,往沙窝背风处行,一面轻声道:“父亲自汉南平乱有功后,被先帝除授为骠骑将军,经年驻守函谷关,我母亲产下我之后便患了妇科恶症,挣扎了几日终于过了身——”

燧石点了火,他燃一点纸,丢入竹篾筐儿里,火光在那双墨色瞳中悦动,带的这张素日里冷峻的面孔多了几分柔和:“父亲或许是早有先见之明的,将我安置在西北,而不是缃阳,毕竟,在他犯谋逆之罪后,缃阳的沈氏无一幸免。”

“你看到的这座被烧毁的戍堡,是我与叔父一家的安乐乡,在这里有叔父与二婶,还有我一个同堂兄弟沈翊,沈翊比我大了一旬,”似是回忆起有趣的画面,他勾起一点笑,“我俩个骑马、射箭、抛套索,听乌孙的香料商人弹龙首,冒着雨黄沙去漠北看蛮子们的乃日,趁喇嘛入睡时偷走他们的沙弥服。”

殷离接过纸张,在越燃越大的火光中,付之一炬,他的音色又逐渐冷起来,“可一切都变了,函谷关被据,关内侯被齐人俘虏,我父亲犯了通敌罪,官家虢夺沈家兵权,下了最后的死令——沈氏全族当诛!”

殷离停顿下动作,他注视着那团火,恍然间回到了十八年前,烈焰张天,焮天铄地,耳边不知是自己还是沈府诸人的哭喊声。

为何偏偏独留他一个?干脆火烧罄尽,累叠重架地化为焦炭黑骨。

竹篾筐在纸张的燃烧中变形,逐渐被扭曲成畸形的形状,指尖却触到一点冰凉,腰侧一只臂搂过来,他侧头,触到她软嫩的发,她低声道,“还好你留下了……”

火光照得人双眼刺痛。

幸好他得以生还,幸好被庄图南所救,幸好再遇见一个她。

心内的柔软几乎要溢出来。

二人相偎半晌,在这辽阔的大漠中就似两颗砂,渺小却不孤独。

起身时,沈冽袖出一个青瓷圆罐儿,修长的指节托着罐子,音色低沉,“这是师父的骨函。”

殷离一愣,耳边恍然风沙呼啸,爹爹的言语缠着风送入她耳边:

“若有一天,爹爹不久于人世,爹爹想,齑粉成灰,化在这西北的土地里。”

她勉强地挤出一点笑,“是了,祖父身逝在西北,他也要化在这儿的风沙里。”

沈冽沉默,半晌后垂下眼,清冷的月色下,漠上一阵风慈悲地吹来,瓷罐倒悬,轻纱便随风漂泊而起,殷离急着用指尖去撩,如何追得过风,那轻纱灵巧又轻盈,往远方去了。

他用温热的手抚去她面上细细密密的泪珠。

她难受起来,方才还是安慰人的模样,此时不争气地哽咽,“他早就想好了,准备好了去赴死。”

“他怎就那样狠心,丢弃我两次……”

他与庄图南相依十来载,不苟言笑的两个人,理智又冷静地互相慰藉,双方的存在都成为了习惯,生活将那些父子情感揉进彼此的习惯与默契,疼痛与悲伤都是隐忍不发的,眼前的姑娘抽抽噎噎,仁慈地将他的难言之痛抒发出来,他笑笑,“哭得这么难看,师父见了要笑话。”

这似曾相识的言语惹得她哭中带了点狼狈的笑,泪眼朦胧地看向他,她抿着嘴,吸吸鼻子,“没人可以说我难看。”

沈冽笑一声,环抱住人,“是,”

“阿离最好看。”

打马回程的路上,她环得人更紧,似是下一秒人会松脱了去的一般,沈冽察觉到她的依赖,安慰地蹭了蹭她的额。

*

回到将军府时,却见坞堡内灯火通明,几十个府内族人乌泱泱挤在前方,见堡门首有人打马而来,都睃着一双眼来瞧。

沈冽下马,下意识侧身去抱人,转瞬殷离便踩着马镫跳下,王荣远远地见了是沈冽与许知州,倒是一愣,冯莺顺着他视线望进去,便见熟悉的高大人影身后,一人裹着灰白猞猁狲大氅,掩着半张脸,鬓发散乱,几缕乌云委肩,分明是那许知州许致远,此时在烛火的映照下,一张脸雌雄难辨。

王荣先迎上人:“你可回了,还该是你沈将军的内帏之事。”他凑近沈冽耳边,瞥了一眼殷离,压低了声音:“你怎和这腰间无力的虾鳝在一块儿,俩个从何处回来?”

沈冽却不回答,看着闹热的一帮人,伴着几声琐碎的“奸细”,他皱眉,“发生了何事?”

王荣看向人堆中,恰逢几个家丁押上一人,粗麻绳紧紧绑缚着,后拽着人肩膀,腿抵上人后背,使人跪伏在地,伴随着人扬起的一张梨花带雨面,王荣低声说道:“正是你房中的那个傅粉何郎,有人亲眼见他与几个乌蛮子往来,控告他是个乌孙细作,族老们要绑缚了交由凉州府发落,我见是你内宅人,给暂按下了,我的爷,你可来了!”

殷离随着视线望过去,便见随风的衣衫都被扯得皱落,玉容上几处鲜红的指印,额上被磕碰出些血迹,他一见殷离,情急开口:“沈郎救奴!”

众人皆以为这男倌是在向沈将军求救呢,护花心切的殷离如何能忍美人涕泪涟涟,还未等沈冽下脸子,她身子尤为诚实地做出了反应——急匆匆上前剥开碍人的围观人群,面上大怒:“放肆!青天白日里绑缚良民,你们奉的是谁的命令?!”

若有心人能沉下心来细细思索这场面,自能发现其中的吊诡之处,共马而来的沈将军与许知州,这行径实在算不上清白,且这许知州面上的急色似不是因一众人私用刑罚而起,而是深心里为那美人的疼痛而焦灼。

一个耆老面色严肃,“许知州,此人可算不得是个良民!有人亲眼瞧见一个乌孙士卒鬼鬼祟祟地来,与他用乌孙语交谈,定是乌孙派来的细作!明日公主出降,乌日苏定不会坐以待毙,恐怕要与这细作里应外合,生发事端!”

宋与乌孙议和,愿长主下降联姻,互通往来,同时归还聚落伊吾卢,对于败绩的乌孙国来说,这已是莫大的恩赐,但宋廷接下来提出的和议要求,却让乌孙廷内部陷入了争议:乌孙向宋称臣,且宋廷下诏时,昆弥克须鼬需跪拜接旨,这意味着往后的乌孙成为了宋廷的臣下小国,再不是一个独立政权。

乌孙分为两派,一派宁愿与宋廷开战抵死挣扎,即便光荣殉国也不愿为人奴役,这一派则由乌孙右贤王乌日苏主张,另一派则是如今垂垂病矣的老昆弥克须鼬,请以公主和亲,甘愿奉表称臣。

家丁手下用了力道,随风一张楚楚面上吃痛,殷离皱眉,“单是红口白舌的话便十足可信了么?你们道他是乌孙奸细,可有证据?”

那耆老本就不满于这所谓的许知州,不过是一个外乡州官,如今竟也擅越职权,管起凉州家门口的事了,今见他如此拦阻,冷哼一声,视线一扫,“许知州,你莫要忘了如今是何身份,所授的又是谁的旨意,官家命你任礼会使,护送公主入漠,倘若因这不清不白的细作身份,出了毫厘差错,你担待得起么?!”

殷离锁了眉,随风还在兀自挣扎着,双眸里沁着颗颗泪晶,满面泪痕,在火光映照下我见犹怜,他低低啜泣着,“我不是细作,我不是细作!沈郎……你信我……”

牵制住他双手的家丁闻言,手上用了力道,随风咬牙,还是溢出了一点忍痛的呻吟,那家丁恶狠狠道,“你一个外乡人,夤夜在边防重地鬼鬼祟祟,不是细作是什么?!”

一个小姑娘的声音,清清脆脆地传来:“我……我亲耳听见的,他们交谈的言语,分明就是乌孙语!”

殷离垂眼看去,见是一个梳着双髻的小丫头,穿着兽皮裆衫,她对上殷离的视线,面色涮得通红,言语便忽地弱了几分,“燕儿……燕儿亲眼瞧见的,莺姐儿也看到了……”

相比起晕满红云的冯燕,冯莺的面色倒是镇定,声音又柔又静,“莺儿近日同几个女娘做了个昭君套儿,送予公主避寒,因公主苦留用膳,我几个姊妹出来得晚了,夜深堡门已闭,便打角门过,却听见几个琐碎声音在墙垣处,听着倒似是乌孙语,绕过一瞧,便见是沈……沈将军房里的那位哥儿,只他身旁那人早无影踪……”

“莺儿越想越觉不能深思,他一个内帏中人,这样黑漠漠夜,在如此地界是做何见不得人的勾当?此番才惊扰各位族老,若是错赖,全在莺儿疑神疑鬼,可若今日所闻当真有异,万不可让歹心人逃脱!”

随风抽抽搭搭,为自己辩解:“非是如此,诸位大人,听奴一言!奴夜深见沈郎还未归宅,如此时辰恐出危情,心生挂念,望天望月,可堡门已闭,只得在角门一侧踟蹰张望,莺姐儿耳闻的,恐怕是奴喃喃自语,哪里是甚么乌孙人的言语!”

沈冽瞥一眼殷离,见她面上那忧心都要满出来了,再瞧瞧跪伏着做可怜姿态的随风,他走近几步,声色在这暗夜中低沉又稳重,“他是本将在岭南带回来的人,身份毕竟不清明,既各位族老恐生事端,不若将他关押,待明日公主仪队入漠后再做处置。若出差池,本将自不脱干系。”

族老们只等沈冽出言,若非是他房里人,如何也不须押解至凉州府发落,一根粗麻绳,决竹蓖,私刑拷打一番,自会吐露出实情来,眼见着沈将军都出言了,倒是安了心,那耆老便道,“沈将军所言极是,既是将军内宅人,合该交由将军发落。”

随风忍着肩膊与背上的疼痛,吃力地膝行几步,一双眼只朝她望来,分明是在乞求人的信任,殷离难免不忍,出言道,“是非未明,各位手下也千万留情,若是无影事脏污了人,碰出伤情也不好。”

随风被押解下去,被拖拽走前,他一双眸子望着她,嘴唇张张合合,吐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在夜色下,瞧不清明。

这一幕似曾相识。

冯莺轻蹙了眉,只觉各人面上情态怪异,见着沈冽冷冷地看着许知州,后者面上却不再带倨傲的笑,只是望着那男倌离去的方向出神。

堡门首,龙雀打了一个响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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